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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s: 八月长安
余周周有了一个让她很无奈的外号——余二二。
初中一年级下学期的期中考试,她又考了全年级第二名。所有成绩尘埃落定,她坐在座位上,接过张敏递过来的班级期中考试成绩排名名单,深深地低着头,不是因为愧疚,而是张敏说话的时候无法控制自己的口水和口气。余周周总是可以通过聆听老师的教诲来判断对方早饭、午饭都吃了什么,甚至还会因为偶尔的厌恶而觉得自责。
第二名自然也是值得骄傲的,平均分在年级拖后腿的六班里面,余周周是老师们的心头肉。
“陈桉,你知道吗,我觉得自己过得很快乐。有点儿不真实的感觉,初中数学一点儿都不难,一点儿都不。当初老师吓唬我说女孩子脑子笨,到了初中肯定跟不上,原来真的是骗人——当然,有可能,我把话说早了。”
她已经不知不觉培养起了谨慎生活的习惯,站在十三岁的尾巴上的余周周已经开始悄悄在心底怀疑,变幻莫测的生活中是不是有可以摸索出来的规律与禁忌?比如,不要下断言;比如,即使考得很好,在被别人问起来的时候也要低下头说“一般吧”……
好像是害怕幸福会从炫耀的笑容中溜走。
“我考得还不错——不过也是因为我们学校的教学质量一般,你也知道的。还有,我也有了好伙伴。我不敢说是不是朋友,至少……”她挠挠鼻子,不知道怎么说清楚。
她以为自己不会再搭理那些在她陷入徐志强的辱骂声中时缩头缩脑不敢出面的所谓朋友,对“纯粹”友情的高要求让余周周一度想要远离所有人,可是没过多久,她就发现自己坚持不下去。
妈妈说得对,很多事情想要认真、想要坚持自己的准则是很艰难的,她也没有办法用那么高的要求来衡量所有人。所以渐渐地,她的同学关系又恢复到那件事情没有发生前的状态了,和小姐妹聊天,一起去买搞笑的新年贺卡互相
赠送,又或者跟着同桌谭丽娜学习转笔。
“我最终还是没有找到我想要的真正的朋友。妈妈说,想要找到真正的朋友和恋人都是很难的。当然,她并不是对我说的,我只是偷听她跟外婆的电话。她说,她和很多人都一样,等了一辈子都没有等到年轻时候设想的那个理想的朋友和爱人。但是年轻时候她不信,她有很多时间,也总觉得自己是特别的,所以会一直等下去,直到现在终于认命了,才知道自己一点儿都不特别,也等不到那个人。
“妈妈说,大部分人,还是会凑凑合合过一辈子。凑合的朋友,一茬来了一茬又走了;一般般的婚姻,吵吵闹闹却又承担不起离婚的成本。
“所以大家才喜欢看离谱的电影、电视剧,我们的人生,要靠别人才能够起伏。”
余周周其实并不是很能理解妈妈话语中的含义,但是她能像小动物一样从这些句子中嗅出什么,于是记下来,聊以安慰她青春期的那股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感伤。
“陈桉,我知道,你不是一个普通人。我看你,就像看电影。”
这段讲述优秀少年的电影在陈桉顺利考上北大之后有了一个happy ending(美好结局),至于后来怎么样了,观众余周周已经没有可能知道。
余周周感觉到自己好像就要沉溺在这样美好的春日午后了,就像泡在温水中的青蛙。她开始接纳不完美的伙伴关系,开始满足于万年第二名,开始满足于这样平淡悠闲的学习生活,很满足。
一切都很好。不是最好,但是也很好。
这种满足平静的感觉在余周周看到沈屾的那一刻结束了。
全年级数学段考,余周周和学习委员还有数学课代表一同到数学办公室去帮忙合计分数,然后分卷子。她们一个人负责翻开一本本混合装订的卷子,然后将几处用红笔明确标出的分数念出来,另外两个人各拿一个计算器,快速地加和,一同报出总分,由念分数的同学负责将总分标在卷子题头。
余周周机械地念着分数,翻到某一页的时候突然心跳加速——字迹是她自己的。她深吸一口气,等待那两个人报出总分。
满分120分,她得了118分。余周周嘴角上扬了一下,在另外两个人恭喜自己的时候腼腆地一笑,然后急忙摆摆手说:“继续干活,继续干活。”
后来她再唱分的时候,声音就明亮、愉悦了许多。
除了她们三个之外,还有七八个其他班的同学也在做着同样的工作。所有考场的卷子都合计完毕之后,大家在老师的指挥下,用剪刀拆开密封条和塑料绳,在两排桌子前指定各个班级的区域,就开始抱着卷子往区域中投放。
余周周心情愉悦地穿梭在桌子之间,将一张张卷子轻轻放在不同桌子上,看到110分以上的卷子就会微笑着在内心感慨一句:“嗯,考得真好。”
真好的意思就是,很好,但是没有她自己考得好。
然后低头的那一刻,看到手中的卷子上面有着鲜红的120分。
余周周愣了一下,下意识去扭过头看竖排的班级号码和姓名。二班,沈屾。
她站在原地定了一会儿,有些微微的脸红。想要拉住身边的女孩子问一下第二个字怎么念,却又不敢对对方出示这张卷子——或者说,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对这120分有多么在意。
于是她快步走到二班的桌子前,把卷子放上去,停顿了一下,看看四周,又悄悄地拿起那张卷子,塞进一摞卷子的中间,不想看到它刺眼地躺在最上层。
余周周并不觉得妒忌。她只是为自己刚才过早的沾沾自喜感到很羞愧,虽然刚才的愉悦并没有在同学面前表现出来,但面对自己才是最难堪的。
等到所有卷子都分完了,她才装作很不在意的样子侧过头对数学课代表说:“那个,两个山字放在一起,那个字念什么啊……”
数学课代表茫然地摇了摇头:“问这个干吗?”
余周周慌慌张张地摇了摇头:“没什么,”想了想,又欲盖弥彰地解释了一句,“我就是刚才突然想起来,三个水字加到一起念淼,三个石头垒到一起念磊,然后……”
刚说到这里,突然听到二班的数学老师操着大嗓门喊得全办公室的人都一
激灵。
“沈屾,你也太不给我们出题的老师面子了呀,又考了120分?”
余周周看到张敏的脸一下子就沉下来了,撇撇嘴,似笑非笑地看着二班数学老师,然后转身拎起暖壶往茶缸里面倒水。
shēn,一声。沈屾,这个名字念起来有些像婶婶。
被招呼的沈屾竟然就在办公室,余周周看到她正在低头整理自己班级的卷子,将它们拢在桌面上摆整齐,听到老师夸张的炫耀,也只是将碎发在耳后轻轻拢起来,非常敷衍地一笑,然后继续低下头整理那一堆已经非常整齐的卷子。
“哦,是她啊,老早就听说过她,特别狂,总说自己非振华不上。”数学课代表后知后觉,瞄着沈屾的方向撇撇嘴。
那是个很平淡的女孩子,颧骨很高,额头上布满了青春痘,梳着和余周周一样的马尾辫,架着银白色的眼镜,整个人站在那里,好像已经融化在了淡绿色的墙皮里面。
不过却有一种犀利,余周周确定那种犀利只有自己能感受得到——也许因为在场的人只有她最敏感、心虚。
“陈桉,你知道吗,她的那种表情,哦不,她其实没有表情。可是她站在那里,就好像浑身散发着一种气味,告诉我,年级第二没什么了不起,118分也很可笑,因为得了120分并且考了年级第一的沈屾本人的笑容只有一种含义,那就是,她瞧不起十三中,也瞧不起自己考出来的年级第一。”
余周周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但是那个时候,她已经开始思考关于鸡头和凤尾的问题了。师大附中的倒数第一是不是都比她们十三中年级第一名要优秀呢?这自然太过愚蠢和极端了,但是她控制不住去这样想。
她还想不出一个结果。鸡头的得意与悠闲中总是有种格局境界太小导致的意难平,而卑微的凤尾依附于群体来给自己表明身份,是不是更可悲?许多人一辈子都在这样的选择中徘徊,她们既学不会放手一搏力争凤头,也学不会知
足常乐甘当鸡头。
不过对于这个年纪的余周周来说,思考的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思考这个行为本身。沈屾像一根冰锥划破了余周周平静温暾的生活,让她为自己的安逸、满足而感到害臊。
余周周忽然想起来她曾经对陈桉说过,自己一定会考上振华的。
当我们说”一定”的时候,究竟明不明白这两个字背后的真正含义?
沈屾每天下课的时候都坐在座位上背单词,英语能力早就已经超出初中一年级的水平。英语和语文的学习比较适合在零碎的时间中进行,比如下课十分钟,比如上厕所蹲坑的时候(虽然同学们都笑嘻嘻地说这种病态的做法会导致便秘),因为它们的知识体系也比较零碎,每个单词之间是独立的,每首古诗之间也不需要连贯思维。而其他“整块”的时间,比如自习课,适合用来学习数学,可以保证长时间的完整思考……
当然,以上这些都是余周周通过平时零零碎碎的询问和偷听别人的谈话而得到的消息。主要的消息来源就是和沈屾同在二班的奔奔,哦不,慕容沉樟。
余周周至今也无法接受奔奔的大名。这四个字念出来,她总会控制不住地笑。
也只有在奔奔面前,余周周才可以毫不掩饰自己对沈屾的在意和好奇。
至于其他同学对沈屾的八卦和叙述,其实都乱七八糟的。她们只是会带着复杂的情绪和表情来评判沈屾的行为,比如下课都不出去玩儿,比如一天到晚沉着脸,比如谁都瞧不起,比如见到练习册像见到亲妈一样,比如天天坐在座位上雷打不动地看英语书……
“知道二班的沈屾吗?那女生特别厉害,志向就是把所有的练习册做完。”
“噢,怪不得那么狠,总是考第一。不就是做题嘛!其实我这人就是懒,我妈老这么说我,不过你说有那个必要吗?唉,这种人啊,过的是什么日子……”
“人各有志呗,啧啧。”
这是余周周很害怕的一种境况——她一直小心翼翼地跟班级的同学相处,
笑脸相迎,希望大家都对她有好印象,也很少提及自己的成绩和学习方面的任何事情。可是另一方面,她深切地同情沈屾。
并不是和那些人一样的同情——好像努力学习的书呆子沈屾同学活得有多么乏味可悲一样。
余周周只是觉得,沈屾每天生活在一群与自己志向不同的、酸溜溜的女生中间,一定很寂寞。
“不过也许不会。沈屾是沈屾,我是我。如果她毫不在乎,那么我可能会更欣赏她。”
余周周带着一种好奇和敬意去揣摩这些道听途说的关于沈屾的事情,然后去推测对方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
也许她推理出的学习经验,和沈屾的想法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不过余周周没有办法求证,只能埋起头来有模有样地努力起来。
“陈桉,我并不是眼红年级第一这个位置。我只是觉得她的勤奋让我很羞愧。我竟然满以为自己挺不错的。”
余周周并没有意识到,其实在鸡头凤尾的选择题中,她已经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当文艺委员和体育委员共同将三个硕大的棕色纸箱推进教室的时候,大家都兴奋极了。
经过班会上漫长的扯皮和跑题,大家终于决定,四月末的春季运动会,他们的检阅队伍要穿白衬衫、牛仔裤、白球鞋,戴黑色棒球帽和白色手套——余周周觉得这种打扮实在是很奥利奥,有些像殡仪馆的送葬队伍,不过张敏觉得这样非常整齐,有精神头儿。
更重要的议题自然是啦啦队道具。小学时候大家就已经受够了在观众席上
听着文艺委员的指挥,集体挥舞用红色黄色的皱纹纸折成的傻乎乎的大花,所以这一次,大家决定在道具上面体现出一些属于初中生的智商和品位。
文艺委员这几天一直在神经兮兮地打听着各个班级都在做什么样的道具,一边一脸严肃地告诫自己班级的同学不许泄密,防止别的班偷学,一边却又在抱怨其他班级小里小气地藏着、掖着。
“谁稀罕打听你们班啊!到时候别跟着我们屁股后头有样学样就不错了。”群众们也纷纷附和。
我们都是带着双重标准出生的,哪怕是小得像一滴水的一件事情,都能照出两张不同的脸。
不过,余周周倒是很清楚各个班级都在做什么——自然是奔奔说的。
一班的同学买了许多长方形白色纸板,在两面分别贴上红色和黄色的贴纸,全班同学常常秘密地在自习课练习根据指挥翻纸板——这样从主席台的角度看来,会出现很整齐而抢眼的效果。当然设计过后,也可以通过整体配合翻出一些图案,比如……一颗在黄色背景衬托下的红心。
二班的同学做的是巨大的木牌,上面的图案是巨大的、竖着拇指的手型。
三班的同学做的是花环。余周周一直认为自己班级才有资格这样做——殡仪馆送葬队伍高举着花圈: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珍爱生命,气大伤身。
而余周周的班级则买了两箱杏仁露露。大家一人一瓶,两分钟之内咕咚咕咚喝光,留下空罐子备用。细长的罐子里面灌入了黄豆粒儿,外侧紧紧包裹上闪亮丝滑的明黄色和绛紫色包装纸,在罐子两头留出长长的富余,剪成一条条的穗子。这样两手分别握住罐身,轻轻摇摇,哗啦哗啦地响,闪亮鲜艳的颜色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实在是很漂亮的加油道具。
“谁也不许说出去哦,我再说一遍,做好了的同学就把道具都放回到前面的纸箱子里面,我们会在运动会那天早上再发给大家,重点是保密,听见没有,保密!”
文艺委员都快喊破了嗓子,后排的徐志强他们也饶有兴致地做着手工,不过很快兴趣就转为摇晃瓶身用黄豆的响声干扰课堂纪律。
“陈桉,我听说,高中生开运动会的时候,大家都不会做这些啦啦队道具,是不是?”
高中生的笔袋里面只有很简单的几支笔,高中生走检阅队伍的时候不会费心思统一着装,高中生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卷子,高中生有杨宇凌和简宁,高中生在十七岁的时候,不会哭。
余周周打了个哈欠,其实她并不是不感兴趣。至少喝杏仁露露的时候她是热情高涨的,不过后来她笨拙的手工水平让她兴味索然,只好居高临下地对着那个丑得无以复加的半成品叹口气说:“真幼稚,真幼稚。”
回头看看沸腾的班级里面大家手中挥舞的炫亮的包装纸,她忽然看到了角落里的辛美香嘴角挂着的一抹笑意。
好像第一次看到她笑得那么开心,虽然并不算灿烂,但那种笑容是绵长安恬的,仿佛想起了什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
余周周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从座位上起来,穿过已经乱糟糟的班级,走到辛美香的身边。
辛美香的同桌是个看起来就很热辣的女孩子,正在不远处跟徐志强他们用黄豆互相投掷玩耍。余周周索性坐到辛美香身边,直接拿起她桌子上那个明黄色的成品仔细端详起来。
“真好看。”余周周惊讶地说。
并不是客套,辛美香的手工的确非常精细,虽然这种亮晶晶、乱糟糟的道具一眼望上去没什么区别,可是辛美香的作品,无论是双面胶的接缝还是穗子的宽窄度都恰到好处。
辛美香被突然出现的余周周吓了一大跳,连忙站了起来,过了几秒钟才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嘴角的笑容也消失不见,只是抿着嘴巴沉默。
“真的很好看,不信你看我做的。”
辛美香接过余周周的作品,把玩了一阵。
那个作品活像一只秃尾巴的公鸡。
“……好丑。”辛美香很少讲话,不过一向直接。
余周周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用我的吧。”辛美香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样一句。
“什么意思?”
“他们一会儿要把哗啦棒都收上去,”余周周反应了一下才明白,“哗啦棒”是辛美香自己给这个东西起的名字,“运动会的时候会随便再发给大家,所以你做的这个不一定被发到谁手里……”辛美香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余周周从她淡漠的表情中读出了后半句的含义,也就是,不一定是谁倒霉。
“但是我做的这个你可以留下。偷偷塞到书包里面,到运动会的时候,你就可以用这个了。”
其实余周周并不认为一个小道具值得如此大费周章,不过这是来自辛美香的好意,她还是做出一副非常开心的表情说:“好啊,那我就拿走喽,你别告诉别人。”
走了两步,回过头,正好对上辛美香的目光。
辛美香在笑,这个笑容并不像刚才那么飘忽。
余周周攥紧了手里的“哗啦棒”,朝她点点头。
“迎面走来的是一年级六班的检阅队伍,他们身着白衣蓝裤,英姿飒爽地向主席台齐步走来。看!他们精神抖擞,手持彩棒,步伐整齐。听!他们口号嘹亮,气势如虹,‘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奋力拼搏,勇往直前……’”
余周周她们在体育委员“正步走,一——二——”的喊声过后集体踢正步,将脸扭向主席台的方向,呆望着主席台上面的一排校领导,随着步伐的节奏甩动着“哗啦棒”,嘴里喊着毫无创意的口号。
“陈桉,我觉得我们傻透了。”
所有检阅队伍集体站在体育场中央的草坪上,等待着运动员代表发言、裁判代表发言、校长发言、副校长发言、教导主任发言、体育教研组组长发言……
“陈桉,从很小的时候开始,领导们就有讲不完的话。我知道他们其实不想说,而我们也不想听。到底是谁让我们这样不停地互相折磨呢?”
升旗仪式结束,检阅队伍退场,大家纷纷撒腿朝自己班级的方阵跑过去。没有着急跑掉的只有各班举牌的女孩子,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穿着短裙,自然没有办法像其他孩子一样丢盔卸甲毫无顾忌。
余周周跑得极快——因为她急着上厕所,已经快要憋不住了。早上出门前,妈妈一定要她把牛奶喝掉,而她一直很讨厌喝水,稍稍喝得多一点儿就会立刻排出去……
“陈桉,我一直有个问题没想明白,从很小的时候就在思考,可是到现在还有点儿疑问……你不要笑我……”
余周周的信越来越肆无忌惮,她感觉到陈桉这个称谓已经变成了一种毫无意义的题头,信纸上细细密密的字迹也越来越随意,就像一种持续性的自言自语。她再也不觉得某些话题过于弱智和难为情。
“其实我想问你,人半夜醒来的时候,是应该先上厕所还是先喝水呢?先喝水的话,以我的体质,可能很快就会……出去了。但是,如果先去厕所,那么喝完水之后我总是会神经质地觉得想再上一次厕所……好难选择啊……”
写完之后,她自己都会傻笑几声。
不过,她永远都不会知道陈桉看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对方到底会不会看自己的信,都是个问题。
余周周跑到看台上自己班级所在的位置,向张敏请了个假,就往主席台下方的公厕跑去,突然听见背后张敏一声尖利的“你凑什么热闹?”
她迟疑了一下,回过头,看见辛美香面红耳赤地站在张敏面前,讪讪地转身离开了,上了几步台阶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余周周从厕所回来,被文艺委员拉过去一起指挥大家挥舞“哗啦棒”。
“我说了,等会儿再吃!都把吃的放下,我们排练完了再让你们吃,急什么啊,一会儿校领导下来巡查的时候再排练就来不及了!”
文艺委员奋力阻止着,可是大家仍然忙着打开自己的书包和袋子,从里面往外掏各种零食的包装袋,互相显摆,交换,哗啦啦撕袋子的声音响成一片。
“让他们先吃吧。”余周周打了个哈欠,拽着文艺委员往看台上走。文艺委员不情愿地叹了口气,最后还没忘记指着几个男生说:“给我坐整齐了,跟前一排同学对齐,你看你们歪歪扭扭的,主席台那边看得特别明显,注意点儿!”
余周周不自觉地轻声笑,好像在文艺委员极其富有集体荣誉感的举动中,看到了小学时候的单洁洁和徐艳艳。她已经和单洁洁失去了联系,甚至不知道单洁洁究竟是去了师大附中还是其他学校。去外婆家探望的时候,也很难见到余婷婷,对方总是在补课。
旧时的伙伴,一个一个都消失不见了。不过,安心听从命运的安排,留不下的,就让它走;还能回来的,就心存感激。
比如奔奔。
余周周坐回到自己的位置,抻长脖子远远地望着二班的方向,可是什么都看不清。
其实她后来和奔奔很少有机会见面聊天。仅有的几次,聊了聊沈屾,聊了聊运动会前各个班级的准备,几乎没有涉及彼此。
每次余周周看到的奔奔,都是和一群像徐志强一样的男生在一起。她知道他在这些所谓哥们儿面前的面子问题,所以从来都目不斜视,假装不认识他,更别说喊他“奔奔”了。这种情形让她有些气闷,有时候悄悄观察在男生群中奔奔的样子,也会在心中暗暗将现在的他和以前的他比较。
其实没什么可比较的。
因为以前的奔奔只留下模糊的一团影子。
余周周坐在看台上发呆的时候,突然懂得了一个道理。有时候,她记得的并不是对方本人,她记得的,永远只是自己和对方在一起时候的感受。舒服的、快乐的、亲密的,就是朋友。尽管对方已经变了,可是凭着对以往的记忆,她
仍然可以顺着温度摸索过去。
她的轻松自然,还有那些旁若无人的絮絮叨叨,其实都是对着过去的奔奔——余周周自欺欺人地假装走在身边的这个男孩子仍然只有六岁,假装不知道对方并不喜欢她叫他“奔奔”。
抓住不放,有时候是重情义,有时候不过只是重自己的情义。
余周周突然没来由地气闷,眼角突然瞥见坐在前排左下方的辛美香正侧过脸看着自己,表情有些痛苦,似乎在求助。
“你怎么了?”余周周带着询问的表情做着口型,辛美香很快地转回头,假装刚才并没有摆出任何焦急的神色。
余周周耸耸肩作罢,翻出书包,盯着里面满满登登的零食,考虑了一下,拽出一袋喜之郎果肉果冻,打开包装,分给四周的同学,顺便收获了别人给她的巧克力威化和话梅糖。
一袋果冻很快只剩下两个,周围的同学爆发出一阵惊呼,最上排徐志强他们的罐装可口可乐被踢洒了,可乐就像上游发洪水一样朝着下面的几排奔流而去。大家惊慌地拿起椅垫躲闪,乱成一片。文艺委员灰败了脸色呆望着主席台的方向,好像预感到自己的班级已经在精神文明奖的竞争中提前失去了资格。
虽然事发地点比较远波及不到自己,不过余周周也站起身给那些惊慌躲避的同学让地方。趁乱站起身揉揉有些发麻的屁股,她走到孤零零的辛美香身边摊开手,指着最后的两颗果冻说:“凤梨、芒果,你要哪种味道的?”“什么?”
“果冻啊,就剩两个了,你一个,我一个,我们分吧。”
辛美香的表情仍然有些诡异,不知道在忍耐什么。她低下头,轻声问:“凤梨是什么?”
余周周拍拍脑袋,笑了:“哈,她们总是喜欢叫凤梨,时间长了我也习惯了。其实,就是菠萝。”
“我要芒果。”她伸出手从余周周手心抓走了橙黄色的那一个果冻,余周周
感觉到她指尖冰凉,弯下腰轻声问:“你没事儿吧,你很冷吗?”
辛美香终于抬起头,别别扭扭地说:“我想上厕所,我要憋不住了。”
“跟张老师说一声请个假啊!”
“我说了……”
在余周周跑向厕所的时候,没有参加检阅队伍并且一直在看台上留守的辛美香就鼓起勇气对张敏说自己也想去厕所。张敏本来就不喜欢她,怒斥她凑热闹,还说为了让观众席看起来有秩序,上厕所必须一个一个去,前一个人回来了后一个人才能去。被张敏骂了一通的辛美香一直等待机会,可是女孩子男孩子一个一个地跑到张敏那里去请假,她太过懦弱,所以一直憋着。
辛美香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眼巴巴地看着余周周。一头雾水的余周周胸中涌起沉寂许久的属于女侠的豪气,她拉起辛美香的手,说:“走,我们就跟张老师说你肚子有点儿疼,我陪你去。”
辛美香吓得想要挣脱,奈何余周周像一头拉不回的蛮牛。这种气势也吓了张敏一跳,她正忙着折腾被自己当成遮阳伞的紫色雨伞,愣愣地点了一下头,余周周就已经像火箭一样发射出去。
她一路向前,没有回头,于是也没有看见背后辛美香有些复杂的眼神。
终于,一脸解脱的辛美香有些不好意思地走回到等待在门口的余周周身边,自然,她的不好意思一般都表现为面无表情、目光低垂。
“活人不能被……憋死啊,下次别这样。”余周周拽拽辛美香的袖子。
“对不起。”
“怎么?”
“刚才上厕所的时候,攥在手里的果冻掉到蹲坑里了。”
余周周笑了,把手里面剩下的那一个递给她:“那这个给你吧,菠萝味道的。”
辛美香接过来,把包装最上层的薄膜在鼻头轻轻摩擦了两下,终于笑了一下。
“我早上喝水喝多了。我每次喝水喝多了就会这样。”辛美香慢慢地说。
余周周睁圆了眼睛,然后又笑得眯成月牙儿:“喂,我问你,你半夜起来的时候,是先喝水还是先上厕所?”
辛美香愣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说:“我每次起夜,这个问题都要想很久。”
“你也看过蔡志忠的《庄子说》?我觉得他画得真好!”
“嗯,我也喜欢日本的漫画和动画片。”
“你看《通灵王》吗?”
“看啊,不过我还是最喜欢《灌篮高手》。”
“全国大赛的部分你看了没?”
辛美香轻轻地点了点头。
余周周一直以“是否看过全国大赛部分的大结局”这种幼稚的标准来划分同类。她几乎要扑过去拥抱辛美香了。
辛美香也看过“大宇神秘惊奇”系列丛书,也认为刘畅和大宇是一对儿,但是同样也觉得外国多结局、多线索的“矮脚鸡系列”恐怖故事更有意思,尤其是《赌命游戏厅》那一本;辛美香小时候也喜欢抓毛毛虫然后将它们碾成一段一段的,再蹲在旁边认真观察着黏稠的绿色体液流出来;辛美香也拿着放大镜用太阳光烤蚂蚁;辛美香也喜欢水蜜桃味道的杨梅,喜欢浪味仙,喜欢娃娃头雪糕,而且,她喜欢干吃奶粉……
“做我的朋友吧。”
余周周情不自禁地拉紧了辛美香冰凉的手。
“你小时候有没有买过那种填色的本子?就是给美少女战士涂色的画本。我昨天突然想起来,打算去买一本,可是到处都没有了。唉,我都觉得我老了。”
余周周像煞有介事地皱着眉头捧着脸,只是想要逗辛美香笑一下。可是对方自始至终很少有表情,偶尔笑一下,只有眼睛里面始终闪烁一种炽烈热情的光芒,让余周周确定,聊起这些,她也是很开心的。
辛美香听到余周周故作苦恼的感慨,毫无反应,过了几秒钟,才轻轻地说:“要是这样就老了,我不甘心。”
很多年之后,余周周已经想不起来这句有些不合时宜的怪话究竟是辛美香说出来的,还是自己的记忆在经历了后来的一切之后替彼时彼刻的辛美香捏造出来的。
但是她确实记得,辛美香眼睛里面的不甘。
像一座沉睡中的、年轻的火山。
“陈桉,你知道吗?运动会最让我快乐的不是给自己班级的同学加油,不是坐在原地不停地吃零食,也不是傻乎乎地挥舞着道具欢迎校领导下来视察。
都不是。
“我喜欢站在草坪中央,看着他们一圈圈地绕着跑道拼命狂奔,看观众激动地喊着口号;看女孩子扭扭捏捏地,扔标枪总是扎不到地上;看男孩子使了吃奶的劲儿,可铅球还是只飞了短短的距离……呃,我不是光看别人的笑话。
你抬起头,就能看到特别蓝的天空,周围没有高楼,所有的同学都在远处化成模糊的小点。
“那一刻我觉得,我才是世界的中心。”
辛美香从一开始就非常忐忑不安,余周周却非常自在,她信步晃过三年级的看台区域,扯着辛美香的袖子惊呼:“你看,他们都把练习册放在腿上做题呢!难怪,马上要中考了嘛,听说很多人都找借口不来参加运动会呢。”中考,振华,沈屾。
说完这些,余周周的心陡然间落了下去。她收起笑容,拉起辛美香的手,沿着跑道外围冲向二班的阵营,却在接近的时候放慢了脚步。
“余周周,你……”
余周周无暇顾及辛美香的疑问,她悄悄地绕到距离二班不远不近的位置,也不再向前,只是伸长了脖子张望。
在一群人中辨认并不熟悉的沈屾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终于她找到了,沈屾坐在倒数第二排的角落里面,低着头不知道在做什么。
不管她究竟在做什么,余周周确定,对方一定是在做练习册。
一定是。
她胸中突然有了一种豪情壮志,好像眼前已经没有了蓝天、白云、阳光、草地,也没有了奋力压住练习册扉页防止它被风吹乱的初三学生。她站在举办开学仪式的礼堂里面,胸前戴着大红花,举着稿子带着一脸谦虚的笑容说:“感谢母校,我能取得这样的成绩都要感谢老师的关怀与鼓励……”
学弟学妹拥上来叽叽喳喳地询问学习方法,张敏和其他科任老师都站在外围欣慰地看着她,语调轻快地说:“你看,咱们学校百年不遇的学生,多争气,从她一入学我就知道她肯定有出息……”
这样的幻想让余周周不由得低下头去傻笑,笑了几声又迅速地收敛成一副谦虚正经的表情,目光里充满了善良热情的火花,面对着周围那些倾慕自己的学弟学妹,耐心地解答着各种疑问。
“余周周……你没事儿吧?”
余周周吓得一激灵,脸迅速地涨红了。
没事。她拉着辛美香大步离开。经过二班阵地前,还特意回过头朝辛美香笑笑,说了两句关于天气的无聊的话,一副极为自然的样子。
“陈桉,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快乐,然后瞬间消散,剩下的就是极大的沮丧。”
沮丧地坐在台阶上盯着自己的书包,发现里面一本练习册或者辅导书都没有。差距不是一点点。
“要不,你吃我带来的零食吧!”
辛美香以为余周周叹气是因为书包里面没有爱吃的东西,她很感激余周周
特意与别人换了座位坐到自己身边,于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将自己的书包拉开,敞口对着余周周。
余周周在那一刻偏过头,认真地盯着辛美香。辛美香觉得已经能看到对方清澈的眼中属于自己的影像了。
“陈桉,我一直不敢说我想考年级第一。我要装作我不在乎名次,别人为了讨好我,说‘那个沈屾没有你漂亮,又怪僻,只知道埋头死学’的时候,我也只能尴尬地笑笑说大家各有所长。你记不记得我说过的自己为什么喜欢《灌篮高手》?因为他们敢说‘我要打败你’,即使没有成功,也不会有人笑话他们。
“我觉得,那才是青春。”
说出这种话,余周周自己都觉得有点儿酸不溜丢的,可是,她的确觉得,有敢赢敢输、敢开口大声宣战的自信,才有资格叫作青春。
有那么一刻,余周周很想看着辛美香的眼睛,告诉她,你知道吗?我有点儿妒忌沈屾。我妒忌她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不在乎人缘,时时刻刻挂念着学习,积极努力。我很想赢过她。
话语在心里流转几圈,余周周还是低下头扒开了辛美香的书包,问:“你都带了什么好吃的?让我看看。”
越长大,禁忌越多。余周周学会内敛,家事已经不再是唯一的禁区,她心底潜藏的抱负和欲望,也都要小心包裹起来,不对任何人敞开,否则也许只能招来不理解的嘲讽。
辛美香书包里面的小食品倒也不少,可是看牌子好像都很老。余周周拎起一袋学校附近都有些买不到了的麦丽素,刚想问她在哪个食杂店弄到的,就发现自己掌心抹了一层厚厚的灰。
怎么……这么脏……
她没有说,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立刻笑起来:“我好久都没吃过麦丽素了。小学一二年级时候,我们班级每堂课下课后生活委员会让大家报出自己想吃的零食,然后下楼一起买上来,事后交钱。那时候,大家都很喜欢吃麦
丽素,有时候还会几个人凑钱买呢。后来他们开始吃吉百利、金帝、德芙,就没人说自己要吃麦丽素了。”
辛美香却极其敏感。
“我也是突然想起来了,于是在食杂店淘了好半天才偶然发现的,你看,都有点儿脏了。”她轻声说。
余周周含着一颗巧克力球笑了笑,不动声色地翻看着红色的包装袋。
不光脏了,而且还过期了。
但她还是咽下去了,并因此觉得,自己挺伟大的。
但是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可以更伟大。
文艺委员自告奋勇报了女子1500米,那是女生项目中最长距离的赛跑。
可是上午她一直顶着日头忙着指挥着大家——挥舞哗啦棒迎接校领导的检查,也没怎么吃东西,到了中午的时候,很自然地脸色灰败——虚脱了。
余周周面对体育委员殷切的目光,不由得咽了口口水。
于是下午两点整,体育委员在她前胸后背各用别针别上了运动员号码,她是2000级的初一年级六班的13号选手,于是号码是00010613。
即使已经告诉自己慢慢跑就好了,反正没有人指望自己拿什么名次,可是当检录处的体育老师引导着她们各就各位排列在起跑线上的时候,余周周孤零零地盯着脚下漫长的红色胶泥跑道,还是能听得到自己的心脏在胸口怦怦乱撞,她还没有开跑,就已经觉得腿软,耳边是血管中血液急速地汩汩流动的声音。
“各就各位,预备——”
枪响的一刻,余周周突然走神了。她想起小时候写作文,题目是《运动会》,老师把范文中所有优美的词语都总结在了黑板上——生龙活虎、坚持不懈、奋勇争先……
可是余周周想,最恰当的形容,恐怕就是:“发令枪响了,同学们好像脱缰的野狗一样冲了出去。”
脱缰的野狗一号余周周同学跑在跑道最里侧,浪费了传说中最有利的位置。大家的速度都不快,毕竟要跑四圈多,需要保存体力。余周周经过六班的位置的时候,还大脑短路地抬起手朝自己班的阵营挥了挥手——这一滑稽的举动让班级沸腾了,大家纷纷配合地做出追星族应有的疯狂表情,甚至连徐志强都用怪里怪气的腔调喊着“余周周,加油!”
哗众取宠能让人心情愉悦。余周周早就已经开始张大口用嘴巴呼吸了,她尝试着咧了咧嘴角,然后继续心情灰暗地往前跑。胸口和嗓子仿佛要炸裂一样,火辣辣地疼。
第二圈勉强坚持了下来,她的速度几乎算得上是步行,但是仍然一颠一颠做出奔跑的姿态。周围陆陆续续有女孩子弃权,余周周一直在告诉自己,再跑一百米就弃权,就一百米——就这样,竟然坚持跑完了第三圈。
那么最后一圈如果放弃不跑,是不是很亏?虽然人生重在过程,可是这种说法只是用来安慰那些结果堪忧的家伙的,如果能得到好的结果,那么过程再难看也没关系,因为旁观者关心和记住的,永远只有结果。
余周周忽然想起了玲玲姐。当陈桉开开心心地做他的北大学子的时候,玲玲姐却在经历着复读。
“陈桉,如果你当年考砸了,会怎么样?即使在十二年的求学过程中,你比谁都优秀,可就是考砸了……你会对命运愤怒吗?”命运注定是不会理会任何人的。
于是玲玲姐再怎么哭泣不甘,也只能静下心来继续复读,顶着一脑门的青春痘,咬着笔杆和解析几何战斗到底。
当愤怒无济于事,被嘲弄无视的尴尬让我们也只能笑笑说:“算了,我不介意。”
被逼无奈,握手言和。
余周周从自己的最后一圈一路联想到人生,溜号的行为并没有减轻她呼吸时候胸口的疼痛和小腿的酸软,她的视野中渐渐地出现了像坏掉的电视机屏幕
上一样的白色雪花,星星点点,蚕食着视线中的红胶泥跑道。
可是还剩一圈。就剩一圈。跑不过去,你就永远赢不了沈屾。
余周周许久之后回忆起来,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1500米的最后一圈和沈屾有什么关系。
也许,只是那个年纪漫无边际的错乱逻辑。
正在余周周半闭着眼睛机械前进,胸口痛得几乎无法呼吸的时候,突然听到左耳边传来轻轻的笑声。
“周周,你还活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