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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s: 八月长安
“我不活着难道现在是死人吗?”她气喘吁吁地接了一句,才想起来侧过头看看身边突然出现的家伙。
“不是有个词叫……呃,行尸走肉……”
一盆凉水兜头而下。余周周的惊喜与感动转瞬即逝。
奔奔同学就在自己身边左侧的草地上慢悠悠地走着,却始终能和奔跑中的自己保持同一水平线。
“我跑得……有那么慢吗?”
奔奔侧过脸,笑了:“有。”
余周周刚想反驳,就听到奔奔补充道:“男子三千米到现在还没开跑,都是因为你在这儿挡路,我们大家都希望你赶紧弃权……”
余周周懊恼地叹了口气,忽然发现自己喘气的时候嗓子和胸口似乎不那么疼了,腿脚也解放了一般,不再沉沉地坠着。她不知不觉越过了某一道生理极限,就像体育老师常说的,跑过那道坎儿,坚持住,后面就不那么累了。
“那你怎么来了,劝我弃权?”她努力压抑着声音里面的喜悦。
“你跑过我们班的时候我认出你来了呀,一副要死了的样子,我来看看你,
好歹大家认识一场,怎么我也得是第一个帮你收尸的人啊!”
“谁说我要死了?”余周周的嗓门忽然高起来,她正好经过主席台附近,两边都是埋头做题的初三学生。余周周刚刚解放自如的呼吸与步伐在那一刻灌满了力量,就像是等待了多时。
被打得满地找牙、吐血不止的星矢,究竟是怎样站起来给对方最后的致命一击的呢?余周周曾经无数次在奔奔面前扮演重伤的星矢,可是从来不知道那种境地究竟有多么疼。
“陈桉,我在那一刻突然发现,其实,不管大家怎样嘲笑那些在套路中反戈一击的英雄,一旦自己真的到了那种境地,往往没有把套路完成的勇气和能力。所以我们都是凡人。
“学习也好,跑步也好,都可以成为一种试炼,也都可以成为一部短小的动画片或者电影。只是我们没有意识到,并不是只有宏大的故事才叫历险。有时候,幻想与生活相隔得并不是那么遥远,我要做的,只是把最后一圈跑完。”
余周周这样想着,忽然伸手朝着主席台和麻木不仁的初三观众席使劲儿地挥了挥手。
“你疯了?”奔奔被她突然充满激情的举动吓了一跳。
“回光返照。”余周周笑了。
在奔奔还没有想明白“回光返照”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余周周突然加快了速度,朝着大约三百米远的终点线大步冲了过去。
像一条……脱缰的野狗。
奔奔顾不得自己脸上惘然迷惑的表情,大声地喊着“你抽什么风,等我一下”,同时拔腿追了上去。两个人突然一齐大喊大叫,仿佛屁股上着火一般加速奔跑,吸引了主席台和初三全体的目光。许多人惊异地站了起来,叫好声犹如星星之火,瞬间燎原。
余周周什么都听不到。
她只能感觉到太阳很刺眼,眼前模糊一片,好像有热热的眼泪被迎面而来
的风吹跑。
身边有另一个人奔跑时发出的呼吸声。那不是慕容沉樟,那是奔奔,她以为自己弄丢了的奔奔,和小时候一样,似乎从未改变。
于是向着太阳奔跑吧,没有终点。
“陈桉,那一刻,我觉得我朝着太阳飞了过去。”
余周周不知道奔奔去哪里了,她跑完1500米之后,被终点线附近的体育老师们摸着脑袋夸奖,好像这个新生是个傻乎乎的小宠物一般。他们不让余周周直接坐在草地上休息,非要领着她绕圈慢走,说否则就会伤身体……晕头转向的余周周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儿,四处巡视,才发现奔奔已经不见了。
就像一滴水,在阳光下折射出绚丽的彩虹,眩晕了余周周奔跑的步伐。
然后刹那被蒸发,连影子都不剩。
果然还是,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出现吗?
余周周勉强笑了笑,双膝发软地朝着自己班级的方向挪动过去,扬起双手,满脸笑容地迎接着大家热烈的掌声。
最终,体育特长生居多的三班获得了总分第一名,而文艺委员最最关注的精神文明奖却以一种非常讽刺的方式降临到大家手中。二班得了“最佳精神文明奖”,其他几个班并列“精神文明奖”。余周周皱着眉头站在队列里,突然替提前退场的文艺委员感到非常非常不平衡。
那些许多年后甚至都不会想起来的集体荣誉,在某一个时刻会让一个女孩子努力到虚脱。余周周不明白文艺委员到底为什么这么执着,这样一个颁发给全班五十六个人的奖项,却有五十五个人都不在乎。
和前来运动场的时候不同,回去的路上,大家坐在大巴车里面不再唱歌,每个人都丢盔卸甲,拎着在阳光尘土中暴晒了一天的大包小裹,面无表情地一路摇晃。
余周周坐在辛美香身边,一天下来喊加油也喊得嗓子冒了烟,实在是什么
话都不想说,只能呆望着窗外被阳光浸润得一片金黄的街景。
解散的时候,她喊住了辛美香:“你家住在哪里,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不知是不是错觉,辛美香的脸上竟然掠过了一丝惊慌,她并没有立即回答,轻声反问:“你家住在哪里?”
“海城小区。”
“我们不顺路。”
余周周有些没面子,可是辛美香遮遮掩掩的样子让她暂时忘记了自己的窘境,在对方转身就走的瞬间,她突然有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余周周背着书包,拎着一个装椅垫的塑料袋,鬼鬼祟祟地跟在辛美香背后,落后大约十米的距离。因为路上回家的同学不少,所以她自信对方不会发现自己的跟踪行为。
五分钟后,穿过那些七拐八拐的楼群和危房,余周周抬眼,发现眼前的新楼群非常熟悉,甚至连草坪周围至今仍然没有清干净的建筑残土都格外亲切。
这明明就是自己家所在的海城小区。
余周周心里越发兴奋和紧张,尽管已经一身疲惫,可是注意力像觅食中的年轻豹子一样弓背蹑足,紧盯着前方那个身材有些臃肿的女孩。
“陈桉,窥探别人的秘密是不好的行为,我知道。可是为什么,我竟然那么兴奋?”
辛美香绕过余周周家所在的楼群,横穿海城小区,最终停在了海城小区外围的那一排二十年前的老楼前面。
她走进了开在灰白色老楼一层的门市房里面的食杂店。
余周周在远处安静地等着,她有些奇怪,刚开完运动会,吃了一肚子零食,满口又酸又黏,为什么辛美香还会去食杂店买东西?
等到小腿僵直,书包也在肩头坠得人喘不过气来,她才恍然大悟。
抬起头,黑咕隆咚的食杂店上方悬挂着一块脏兮兮的陈旧牌匾。
“美香食杂店”。
余周周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其实家里面开小卖部不是什么魔幻的事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余周周就是觉得那五个大字仿佛从外太空砸到地球上的陨石一样,稀奇得不得了。
她慢慢走过去,小卖部边上有不少人。虽然是暮春时节,今天的天气却反常的炎热。余周周躲到花坛侧面坐下来,静静地观望着小卖部门口光着膀子下棋、打麻将的大人,还有他们身边正在冒冷汗的凉啤酒在地上洇出的一圈圈的水印,甚至还有食杂店老板娘追打她的丈夫时路上扬起的尘土——那个食杂店老板娘,正是开学的那天掐着辛美香的胳膊将她拖走的女人,她的妈妈。
而那个贼眉鼠眼、一脸油腻猥琐、被老板娘戳着脊梁骨咒骂却仍然专心瞄着麻将桌的战况的男人,应该就是辛美香的爸爸。
“你他妈的开个运动会就又把那个新椅垫给我丢了是不是?你们老辛家的种都他妈这德行,我上辈子欠你们是不是?……”
辛美香的妈妈骂完丈夫,又追进屋子里面训斥辛美香。余周周盯着黑洞洞的门口,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情况,但是听着叮叮当当的撞击声和不断的叫骂声,她知道辛美香的状况一定好不到哪里去。
余周周提起书包和椅垫,低着头,悄悄离开。
“陈桉,我真的不懂。
“她妈妈看起来那么凶,那么恨她和她那个不学无术、混吃等死的爸爸——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这么说的——但是既然怨恨到了恨不得当初没生下辛美香的地步,为什么小卖部的名字会叫‘美香小卖部’呢?
“是生活改变了她的初衷,还是她自己忘记了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东西?”
余周周回到家里面的时候,妈妈还没下班。她放下书包,跑进妈妈的房间,把妈妈的内衣都泡进洗衣盆里面,用透明皂轻轻地搓,之后生怕投不干净,用清水漂了四五遍,才用小夹子细心夹好晾到阳台上。剩下的富余时间,匆忙整理了一下屋子,把拖鞋在门边摆好,安静地等妈妈回来。
余周周一直反感那种“为爸爸妈妈倒一盆洗脚水”一类哗众取宠的家庭作
业。她羞于对妈妈说我爱你,也总是认为家庭成员最美好的亲情不在于表白,而是日复一日生活中的自然与默契。
她此时并不是想对她妈妈表白什么。
只是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激。
谢谢你,妈妈。
无论如何艰难,谢谢你没有变成那样的妈妈。
余周周知道自己的感恩与庆幸中,其实包含着几分对辛美香的残忍。
可是她没办法不抚着胸口感慨大难不死。
我们总是从别人的伤痛中学会幸福。
外婆病了。
医院的走廊里面,余周周默默站在一边,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息到虚无,这样可以把吸入的消毒水的味道降到最低。
余周周很少生病,即使偶尔感冒也是吃点儿药就会康复。她对医院的印象除了很小的时候来这里接种疫苗和学校的集体体检以外,就只剩下谷爷爷去世的那个夜里。
“陈桉,我讨厌医院。我总觉得老人生病了也不应该去医院,踏进大门口,吸入第一口消毒水的气味,就等于跟死神混了个脸熟。”
这种不孝顺、不吉利的话,她也只敢咽进肚子里。她想阻止大人们将外婆送到医院去,可是开不了口。
余周周并不是迷信的小姑娘,同班的女孩子热衷的笔仙和星座、血型,她一直没什么兴趣。可是她也相信,生活中有些邪门的规律,比如当你考试顺手的时候,即使不复习也能顺风顺水地名列前茅;而一旦开始背运,怎么努力都会栽在小数点一类的问题上,导致名次黏着在三四十名动弹不得。很多时候,
人总会在不知不觉中陷入冥冥中的轨迹里面去。
妈妈的人脉很广,从外婆进了医院到现在,余周周一直没有见到她,想必是在忙忙碌碌地寻找熟识的主任医师。
余周周和余婷婷并肩而立,不知道为什么,都不愿意坐在医院走廊里面的天蓝色塑料椅子上。那排椅子较远的一端坐着两个女人,从打扮上看应该是从农村到城里来看病的,眼神里面都是淡淡的戒备。
“看得起病吗?”
余婷婷忽然间开口,余周周愣了一下,这句话里面并没有一丝瞧不起别人的意思,可是她不明白余婷婷是什么意思。
“我四年级的时候在儿童医院看病花了好多钱,你还记得吗?那么点儿小病就那么多钱,你说,他们看得起病吗?从农村赶到城里来,肯定是大病,住院费就交不起吧?”
余周周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如果你病了,病得很严重,救的话就倾家荡产,但是其实也救不活了,只是延长几个月的寿命而已,你会让你妈妈救你吗?”
余周周不由得转过头认认真真地看了看余婷婷。
其实她们许久不见了,虽然是关系很近的亲戚,曾经又在同一所小学,可是除了一同看看动画片和《还珠格格》之外,没有什么更多的共同话题。余周周搬走的大半年里面,每周六白天去外婆家看看老人,可是很少遇到余婷婷。
她总是在补课,八中虽然没有师大附中名气大,但也是非常好的重点学校。
上次遇到,好像都是过年时的事了吧?闹哄哄的大年夜,一家人坐在一起看春晚,听到《卖拐》里面赵本山对范伟说“你那是没遇到我,你早遇到我早就瘸了”的时候彼此相视一笑。
这个只比自己大了半年的小表姐,个头仍然和自己比肩,但是身上有种气质正在挣脱皮囊的束缚,说不清楚那是什么,但她感觉得到。余周周想不起来很小搬到外婆家里的时候,余婷婷是什么样子——比如,她是梳着两条小辫
子,还是马尾辫,或者,是短发?不管怎么样,她记得自己那时候总觉得在余婷婷面前非常暗淡无光,也很讨厌她的炫耀和聒噪。
是的,那时候的余婷婷,不像能说出刚才那些话的小姑娘。
余周周深深吸了一口医院里面的消毒水味道,盯着路过的那个身强体壮、一手拎了七八只输液吊瓶的护士,突然笑了笑。
时间在她们身上变了什么魔法?余周周很想找一面镜子,问问它,那我呢,我有没有变?
“我还记得呢,”余周周笑了,“四年级的时候,你总说你喘不过来气,心慌,哦,我还是从你的病里面知道‘心律不齐’和‘早搏’这两个医学术语呢。”
她们一起笑了起来,余婷婷向后一步,后脑勺靠在了灰白色的墙壁上。
“那个年级好多人都得过心肌炎呢,其实不是什么大病,但是儿童医院值夜班的专家门诊是轮休,我每次来检查得出的结论都不一样,一开始说我胃炎,打了三天吊针之后,又说是心肌炎。确定是心肌炎之后,每个大夫给出的治疗方法都不一样,我记得当时有个××霉素的东西,每次挂上那个吊瓶,我就会觉得手臂又酸又麻,哭着喊着不来医院……”
“哦,对的,后来你还带了一天心脏监听器,胶布贴得前胸后背到处都是,最后心电图数据传出来之后,大夫说你半夜两点心脏早搏得厉害,病情很严重,你却跟大夫说……”
余周周停顿了一下,笑起来。
“你说,是因为你做噩梦了,有狗熊在追你……”
听到余周周提起这些,余婷婷已经控制不住地笑弯了腰。余周周猛然发觉,这个小表姐笑起来的时候和自己一样,眉眼弯弯,好像看不清前路一般。
自己印象中的余婷婷,好像从来都只有两种表情。小时候的趾高气扬,以及长大后那些捆绑在《花季雨季》背后忧郁的蹙眉和惆怅。
这样子,才是她的小姐妹啊!
“其实我那时候特别羡慕你,我也想生一场病,这样就不用上学了,”余周周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末了才反应过来,连忙补上一句,“我可不是说你泡病号啊!”
“不过,”余婷婷敛了笑意,“有些事情,你没有生过一场大病,就不会懂得。”
余周周张了张嘴,还是静默着等待余婷婷开口。
“我那段时间休学好长时间,一开始,同学还总会打电话来问,那时候有几个关系特别好的女生,还有班级干部,还一起来咱们家,代表全班同学看望我。哦,那时候你上学了,你不在。”
余周周想起那天晚上放学的时候,看到余婷婷在自己面前得意扬扬地显摆同学们带来的水果和玩具。四年级的余婷婷,好像还是那么明艳骄傲,还是那么迫不及待地将自己所有光鲜的一面展现出来。
她是怎么突然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余周周此刻才发现,她的小姐妹的时间轴上有一段巨大的断层,而她一直没有注意到。
“后来,他们电话少了,也不再来了。”
余婷婷低着头,脚尖轻轻地一下一下磕着地砖。
“大白天,只有我和外婆在家里。我无聊的时候就站到阳台上面去,做纸飞机,往楼下扔。后来居委会主任都找到咱家来了,说我乱扔垃圾。”
“中间有段时间,有好转,我回去上了三天的课。”
余婷婷停顿了一下,莫名其妙地苦笑了一下。
她们是什么时候第一次学会苦笑的表情呢?
“我进门的时候,大家看我的眼神好像我不应该出现在那里似的。我还听说有人说我其实是泡病号,因为他们来看我的时候,我特别活泼,就跟没有病一个样儿。他们聊天我也融入不进去,我一说话就冷场,上课也回答不出问题,就好像这个班级已经没有了我这个人。”
余周周抬起手,很想抚平余婷婷眉宇间隐隐约约的难堪和愤恨。
“后来我就真的不想上学了。我装病,装呼吸不畅,反正心肌炎那些症状
我都知道。哦,把体温计倒着甩就能让温度升上去,真的,下次你想装病就试试,就说自己发烧。”
余周周受宠若惊:“我有一次把体温计插到热水里,结果,炸了。”
“笨,”余婷婷言简意赅,“真笨。”
她们安静了一会儿,就在余周周以为话题已经到此为止的时候,突然听见余婷婷轻轻地叹息。
“但是多亏了林杨。”
余周周听见护士拎着的吊瓶相互碰撞发出的叮当叮当的声音,她低下头,状似不在意,嘴边差点儿溢出一句:“林杨是哪个?”
她突然觉得自己这样僵硬地欲盖弥彰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情,索性沉默。
“他是每个星期都会打来电话的。还会把数学课留的作业题号告诉我,说让我自己预习、复习,每天做作业,等到再回到学校的时候就不会太吃力了,如果有不会的题可以给他打电话。”
“我答应了,可是一开始根本就没看书,也没有做作业,后来他打来电话,还把我教育了一通,说我不能……他怎么说的来着,哦对,自暴自弃、放任自流,对的,就是这么说的。”
余周周抬起头,余婷婷盯着不远处的蓝色椅子微笑的侧脸落在她眼底,溅起一片浅淡的涟漪。
你一直是我心里最优秀的大队长。
雪地里面的紫色水晶苹果,是那个灰色冬天里面惊鸿一瞥的色彩。
可是余周周记得的,是余婷婷抱着一本《花季雨季》,用最最梦幻和居高临下的成熟姿态说,我们只是朋友。
“那很好。”余周周轻声说。
“什么?”
“我说,”余周周笑了,“他对你真好。”
余婷婷脸上闪现了一片红晕,但是很快散去。
“我都快想不起来他什么样子了,真的,他好像搬家了,电话号码什么的都换了。唉,小学同学也就是那样了,最后到底都还是散了。”
余婷婷声音爽朗,好像一下子就从刚才那种奇怪的情绪里面走了出来,大大方方地坐到椅子上伸直了腿说:“检查还没结束吗,好累。”
余周周伸长脖子眺望着走廊尽头:“还没回来。”
外婆就在刚吃完饭站起身之后,突然栽倒在沙发上。
好像老天爷打了个响指,表演了一个催眠的戏法。
“周周,你说,外婆该不会……出什么大事了吧?”
余周周非常冷静地说:“我想,应该是中风。”
那些病症和毒药,都是看了太多侦探小说的后遗症。
人来人往的走廊,刺眼的白色灯光打在雪白墙壁上,两个孩子仿佛被遗弃在了病弱的城堡里面一样等待着。余周周眨了眨眼,好像看到走廊尽头出现了几个人,大舅推着轮椅,那上面坐着的瘦弱苍白的老人,竟然是外婆。
后来无数次,当余周周一点点陷入困境中,她也很少再迷惑地回头询问,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我们是如何走到这个地步的?
因为那一刻她好像看到了命运的转折点。一辆轮椅,缓缓推过来一个老人,她迷迷糊糊、昏昏沉沉,脸颊是病态般的苍白和潮红,总是干净而一丝不乱的花白短发此刻也软塌塌地垂在耳边。
后来他们的生活是怎么变成那样子?余周周记住了一条漫长明亮的走廊,也记住了一切的起点和终点。
“怎么能算是我躲开不想照顾?我又没说不照顾,还不许人家找工作啊?就应该我一个人摊上,反正我没工作是不是?我工作了大家也照样一起分担
轮岗。不想让我工作,到底是我想躲开,还是他们光想使唤我一个人自己躲清净?”
外婆住院的第七天,又是一个星期六,妈妈去跟大夫谈话。余周周自己朝病房走过去,走廊里面很安静,走到门口,突然听到门里舅妈的声音。
余玲玲的妈妈从余玲玲上高中那年就下岗待业了,抱着好好照顾高考中的女儿的想法,也就一直没有着急找工作。反正余玲玲的爸爸一个人工作也能维持家里的开销和余玲玲的复读费用,单位分的房子虽然还没装修,可是住在硬朗健康的婆婆家里面,暂时也无须担心这些。
但是,现在婆婆不硬朗了。
余周周两天前听说,玲玲的妈妈突然找到了一个在私立美术学校的宿舍收发室倒班的工作。
妈妈轻声叹口气说:“瞧给她吓的。”
害怕照顾老人的工作全部压在没有工作的自己身上,于是迅速逃脱。
住院费和其他的医疗费用都出自外婆积攒的退休金,还有外婆以前工作的大学也会报销一部分。可余周周还是感觉到了妈妈和舅舅舅妈之间一种奇异的气氛。
钱是一种非常神奇的东西。友情、亲情、爱情,各种你以为牢不可破、海枯石烂的感情,最终都会被它腐蚀殆尽。明明就是因为利益,偏偏大家都不承认,说着“我不是在乎钱”,拼命证明其实自己是从钱里面“看出了背后的品质问题”。
每想到那时候家里面的纷争,余周周就觉得不得不十分困惑。
养儿防老。可衰老是谁也阻止不了的,至于成群儿女能出多少时间、金钱来力挽时间的狂澜——这是所有父母都满怀期望,却根本不可能笃定的一件事。
余周周在外面大力敲了一下门。
舅妈的抱怨声戛然而止。余周周面无表情地走进门,看到舅舅脸上尴尬的
神色,而舅妈则立即转换了话题。
“周周啊,今天不上学吗?”
“今天周六。”
舅妈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拎起包留下一句“我去买饭”就出了门,舅舅嘱咐了一句:“看着点儿,吊瓶里面的药剩得不多的时候就赶紧喊护士来拔针。”
余周周从很小的时候就习惯了外婆的吊针,她那时候的一大兴趣就是观摩护士扎针、拔针。因为实在喜欢看拔针的过程,所以总是过一会儿就跑进屋子里面,儿盯着输液瓶希望它快点儿走到尽头。
舅舅嘱咐了几句之后也没什么话说,老婆的抱怨让他左右为难,在兄弟和妹妹面前不好做,却又不敢阻止妻子。
他一直性子软弱,余周周记得小时候有次看见他和舅妈领着余玲玲从游乐场回来,他戴着的鸭舌帽上面画着唐老鸭,戴得太紧,导致耳朵都被压下来了,像只耷拉耳朵的小狗。
余婷婷笑嘻嘻地指着他的耳朵说:“二舅,你耳根子真软。”
余玲玲笑了,余周周也觉得很有趣,却不小心看到舅妈变色的脸和外婆的苦笑。
“我先出去抽根烟,周周。你好好看着输液瓶。”他又唠叨了一遍,就拿起外套站起身出了门。
周周坐在椅子边看着外婆安详的睡脸,轻轻地叹了口气。
外婆,你不要生病太久,一定要尽快好起来。
因为久病床前无孝子。
十四岁的余周周,已经学会了幼稚而婉转的刻薄。
外婆生病这件事情,她一直写给陈桉。从细碎的拌嘴到每一次争吵,家长里短的评判挑理。有时候,她会觉得在一个“外人”面前这样揭自家人的短是很难为情的,然而过年时还颇为和睦的大家庭浮现出背后的斑斑点点,让尚且不能淡然地平视“大人”的余周周心头忧虑重重,她只能在写给陈桉的信里面
讲述这些,让所有的阴郁都从笔端流泻出去。
信里面不再只有只言片语的感慨,她要尽量详细地梳理清楚来龙去脉,好像这样就能搞清楚,究竟谁才是对的。
比如三舅妈强烈反对轮岗,一再坚持请保姆或者护工照顾,而大舅则认为这么多子女都有手有脚却非要外人来照顾,这传出去简直是笑话。
比如二舅妈担心因为大舅家的余乔是唯一的孙子,所以房子的归属最终会落到他身上。
比如妈妈很反感二舅妈临阵脱逃找工作的行为,认为他们一家三口是外婆家的常住民,外婆还一手把余玲玲带大,出去找那几百块钱工资的工作,还不如不雇用外人,而是大家每个月付给二舅妈工钱;但二舅回护妻子,认为这是性质不同的事情——至于哪里性质不同,他们从来没有吵出个结果。
比如……
“陈桉,他们再吵下去,我觉得我都憔悴了。”
嗯,就是这个词,连疲惫都不足以形容。就是憔悴。
终于外婆情况好了很多,神志清明,只是行动不便,仍然需要卧床。余周周一直不知道那些里里外外压抑着的争吵声究竟有多少传入了昏睡中的外婆耳朵里面,但外婆脸上是一贯的平静,她靠在床头的软垫上,在腰后塞上软枕头,把儿女都叫到面前,对于他们的争执,她只字未提。
“请个护工过来吧,人家比较专业,也省得耽误你们的时间,我不想拖累你们。”
“妈,这怎么能叫拖累?”大舅的脸更黑了,“不管外人怎么专业,也不可能有自己儿女伺候得尽心尽力。万一再摊上不干活又欺负老人的那种……”
余周周看到三舅妈匆忙想要反驳的表情,在心里对大舅的提议打了个叉。
“我还能说能动呢,眼睛也还能看得见,又不是老年痴呆,怎么可能被欺负?”外婆朝大舅微笑了一下,然后敛起笑意继续说,“我离死还有段日子呢。”
最后那句话很轻,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神色复杂。
“你爸留下的钱,和我自己手里的钱,还有退休工资和养老保险,应该能支撑很长一段时间,用不着你们往里贴钱,大不了,还有房子呢。”
那天外婆没有说很多话,可说完了这几句却是一副非常疲惫的样子。她重新躺下去,大人们神色各异地退出了房间。余周周一直觉得外婆的话里面充满了各种弦外之音,但是她听不懂。
“陈桉,可是有一点我是明白的。
“我觉得,外婆在用遗产牵制他们。
“我一直特别崇拜外婆。
“可是现在我觉得她很可怜。自己养大的儿女,最后却要用这种方式才能让他们消停地听话。看样子是家长的威严,可是实际上那么无力。付出最多的父母,却最悲哀。子女欠父母,又被自己的子女所亏欠……我们一代又一代的人,就是这样转圈欠账,生生不息。
“她养了这些孩子,究竟为什么?如果我们能早一步知道这条路最终会通向这样的结果,那么为什么还要走下去?”
余周周停下笔,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好像有些愤怒和躁动的种子在她一向懂事平静的内心萌发,挣扎着破土。
成长就是这样一个模仿与拒绝模仿的过程。
她从同龄人身上看到此时此刻的自己,从陈桉和妈妈的身上选择自己未来想要成为或者拒绝成为的人,然而最终,只能在谷爷爷和外婆身上看到同样的死亡与无能为力。
外婆的眼皮动了动,醒了过来。
钟点工李姨正在削苹果,余周周没有惊动任何人,抬头看了看铁架上的输液瓶,将针头拔了下来。小时候外婆生病,她就一直在一边见习护士拔针头,这次终于有了实践的机会。
“周周来啦?我都忘了今天又是星期六。期中考试考完了没?”
“考完了,都快要期末考试了。”余周周笑了。
“看我这记性。越来越糊涂了。”
余周周摇摇头:“没,期末考试和期中考试距离太近了,其实差不了几天,您没说错。”
外婆笑了笑,突然转过头温柔、慈爱地注视着余周周。她甚至都能看到外婆略显混浊的双眼中属于自己的影像。
“一晃眼,都这么大了。我还记得你刚被护士从产房里面抱出来的时候,因为早产,才那么那么小。”外婆有些吃力地抬起双手,比画出了二三十厘米的长度。
余周周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自己当时的尺寸,不禁怀疑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第一眼,我就知道咱们周周以后是个小美人。”
算了吧,人家都说刚出生的孩子长得如同一只猴子,所以才屡屡被抱错。不过,余周周还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余周周永远都不会知道外婆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时候是怎么样的情形,可是她永远都记得自己第一次对“外婆”这个词产生印象的那个雨天。
之前倒也不是没有模糊的印象,外婆家,一位老人,很多亲戚,哥哥姐姐……然而在孩童的记忆中,这一切都没有什么记忆和色彩,仿佛年代久远的黑白默片。
妈妈很少带她回外婆家。她甚至是三岁之后才开始每年回外婆家过除夕守岁。直到现在,长大的余周周才稍微能理解一下妈妈对于“回家”这两个字的抗拒。
直到四岁秋天的那个下雨的午后。
她们又要搬家。从一个简陋的出租房到另一个。她蹲在一堆边角木料旁看着妈妈和三轮车夫从讨价还价发展到激烈争吵,妈妈嘶哑强硬的语气让她害怕,阴沉沉的天,旁观的邻居路人,还有越来越冷的风。
天凉得很快,可是她只穿了背心和小短裤,好几天没洗澡,蹭得浑身脏兮兮。
最恐怖的是,妈妈把她给忘了。
那天妈妈很憔悴,脾气很差,早上余周周把小米粥碰洒了,妈妈把她骂哭了。所以当妈妈最终换了一辆三轮车,坐在车后扶着零碎家具前往“新家”,余周周甚至都怕得不敢喊一声,妈妈,那我怎么办?
她蹲在原地等,不知道等了多长时间,只记得终于冷得不行打算站起来找个地方避避风的时候,腿已经完全直不起来了。
终于,发现孩子弄丢了,妈妈焦急中给大舅打了电话,在小雨飘起来的时候,余周周抬起头,终于看到了黑着脸的大舅和他身后那个毛头小子,余乔。
余乔一边走路一边玩着硕大的掌上游戏机——俄罗斯方块。她想凑近看一看,却被余乔皱着眉推开:“别烦我,我的三条命都快死光了。”
余周周很想告诉他,我只有一条命,现在我也快死光了。
然而真正难堪的是当她到了外婆家,在客厅看到一大桌子有些陌生的人。
他们正在吃饭,筷子还拿在手里,齐刷刷地看着她,谈话声戛然而止,探究可怜或者略带鄙夷的眼神像聚光灯一样将她钉在原地。余周周低着头拽了拽皱皱巴巴的小背心,努力地想要把它抻平——从此之后,即使是最热的夏天,她也再没穿过女孩子们喜欢的清凉短裤和背心。
她怕了那种装束,没有为什么。
然而外婆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勉强抱起她朝自己的房间走过去,将她从“聚光灯”下拯救出来。
“小泥猴儿,冻坏了吧?”
“不冷……外婆,我不冷。”余周周第一次有意识地喊了一声外婆。这个词从此有了切实的温暖的含义,不再是过年时候那些被大人强迫着呼唤的、无意义的“表姨,过年好”“堂姐,过年好”……
余周周从回忆中走了出来,她轻轻拢了拢外婆耳边的白发。
“外婆。”
大人们都说,外婆的记忆在衰退。
可是余周周总是觉得,也许外婆不记得几分钟前说过的话或者发生的事情,只是因为,她懒得去记住。
其实外婆记性很好的。
外婆记得余周周喜欢吃的小零食,还有她做过的糗事,还有很多很多真正重要的事情。
比如,她每次来外婆家的时候,都会把每个房间的枕巾、被单收集到一起,围在头上、脸上、腰上做倾国倾城状。
比如,为了听到别人耳中自己的嗓音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她站在最里面的小房间大吼一声“外婆——”然后飞速奔向外婆所在的厨房凝神等待,却什么也没有听到。
又比如,她们两个午后例行的扑克牌“钓鱼游戏”,两张牌以上,凑够14分,就算是钓到鱼。黑桃是一条鱼,红桃是四分之三条,草花是半条,方片是四分之一条。每条鱼一毛钱,比赛结束后总计条数输的人支付给赢的人。余周周手里的所有硬币都被外婆赢走了——虽然本来它们就是外婆借给她的。可是她还是趁外婆去浇花的时候将魔爪伸向了外婆装硬币的铁盒子,被当场擒住的时候,依旧笑嘻嘻地镇定道:“我不是偷你的钱,外婆,真的,我就是想……帮你数数。”
又比如,她帮外婆浇花,浇死了最漂亮的那盆茉莉。
……
余周周喜欢晒着暖洋洋的午后阳光,和外婆一唱一和地讲着这些泛黄的往事。每每这个时候,她就能看到外婆眼底清澈的光芒,仿佛从未老去,仿佛只是累了而已,一旦休息好,就立刻能站起身来,走到阳台去给那几盆君子兰浇水。
“但是慢慢地我才明白。跟老人回忆往事,那是多么残酷的事情。”
余周周压在心底的感情,只有在对陈桉倾诉的时候才会爆发出来。她那样专注地奋笔疾书,丝毫没有注意到身边的谭丽娜已经把她的信读了个底朝天。
“可是我从来没有看到有人给你回信啊?信箱里从来没有你的信。”
谭丽娜常常去信箱看信。她从小学六年级开始出没一个叫做“男孩女孩”的网络聊天室,网名叫“梦幻天使”。余周周不明白,为什么既然他们可以在网上聊天,却还要做笔友。
“你不懂,写信的感觉和打字的感觉能一样吗?”谭丽娜很鄙夷地哼了一声,“不过,说真的,你给谁写信啊?天天都写,比日记还勤快,对方也不回个信,难道是电台主持人?还是明星?哎,对了,你喜欢孙燕姿是不是?或者是王菲?”
余周周叼着笔帽,想了想:“一个大哥哥。”
谭丽娜立刻换上一副“没看出来你这个书呆子还挺有能耐”的表情,余周周连忙解释:“不是,不是!”
“不是什么?我说什么了?”谭丽娜笑得八卦兮兮,“是你喜欢的人吗?”
余周周也摆出一脸“俗,你真俗”的表情,低下头将信纸折好,不回答。
“他不给你回信,是因为他忙,还是因为他烦你?”
余周周愣了一下:“他不会烦我的。”
天知道为什么那样笃定。
谭丽娜不以为然:“他多大了?”
“比我大六岁,都已经上大学了。”余周周想了想,面有得意,却还是把“北京大学”四个字吞回了肚子里。
“那就更不可能乐意理你了啊。”
“为什么?”她有些不耐烦。
“你想啊,如果现在是一个小学一年级的女生给你写信,抱怨升旗仪式太长了,买的新鞋太丑了,早上忘记把饭盒放到锅炉房了,凭什么两道杠班干部
里面没有我……别说回信了,你乐意看这种信吗?”
余周周愣了半天,心里升腾起一种不甘心的感觉,却还是老实地摇摇头。
“肯定不乐意看。”
“那不就得了,”谭丽娜摊手,“我以前那个笔友就这样,我都不给他回信了,他还没完没了地写,我都烦死了。幸亏不是熟人,要是熟人我可能还觉得自己这样不回信是不对的,很愧疚,越愧疚就越烦他……”
谭丽娜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然而余周周已经悄悄地收起了最后一封还没有写完的信。
余周周的家里面有好多事先写好地址、贴好邮票的信封。她抽出贴有最好看的邮票的那个信封,把这封没有结束语和落款的信塞进墨绿色邮筒,寄走。
本来想要郑重其事地写一段话来告别的,比如,“陈桉,这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以后我不会再给你写信了,并不是因为你不回信所以我生气——我早就说过你不需要回信的,可是……”
可是什么?她想不出来,于是干脆省略这一大段矫情得不得了的道别。
其实她知道,真正的道别是没有道别。真正心甘情愿的道别,根本无须说出来,就已经兴冲冲地奔向新生活了。愿意画句号,根本就是恋恋不舍的表现。
她看着棕色的信封被绿邮筒窄窄的长条嘴巴吞进去,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万年第二名。期末考试仍然是这样,被年级第一沈屾同学甩下11分。
可是这次她不能接受,因为她考前一个月复习得很认真。
余周周突然间理解了班级里面总是排第六名的体育委员温淼。女老师总是喜欢揉乱他的头发,半是欣赏半是嗔怪地说:“你要是用点儿心思好好学习,赶上余周周都不是问题!”
温淼总是大大咧咧不上心地笑,依旧每天吊儿郎当、嘻嘻哈哈,偶尔不完成作业,被老师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两句,考试时候却仍然能够排上班级第
六名。
虽然被当作随随便便就能赶超的例子让余周周这个班级第一名非常没面子,却仍然要微笑地看着体育委员,做出一副和老师一样很欣赏他的样子。余周周只能偶尔抽空咬牙怒视对方一下,然后立即收敛眼神。
不过在期末考试结束后返校领取成绩单与寒假作业的时候,余周周和温淼在走廊上狭路相逢。
温淼依旧是大大咧咧地一笑,白牙在青春痘的田地里熠熠生辉。
“班头,又是第二?”
余周周控制了一下表情:“你呢,又是第六?”
“嗯。”温淼看起来非常满意的样子。
余周周并不是很热衷于和他客套,于是把平时老师同学说烂了的话回复给他:“你一天到晚也不怎么学习,还能一直保持第六名,要是努力一把,一定……”她把“一定能超过我”这既自轻又自傲的六个字收回去,咽了一下口水,“一定能考得特别好。”
“开什么玩笑,班头,别告诉我你真的信。”
“什么?”
温淼的表情不再吊儿郎当,他有些认真地盯着天花板,留给矮他半头的余周周一个华丽的死鱼眼。
“万一要是努力了,结果还是第六,或者甚至退步了,我靠,那不丢死人了?”
狗屁逻辑。
余周周摇摇头:“怎么会,你那么聪明,只要努力……”说到一半,看到温淼有些不屑的目光,于是也把这些类似万能狗皮膏药的话收了起来。
好学生最喜欢互相哭穷。余周周他们都清楚,考完试或者出成绩了会互相打听,考得特别好就会说“还行,也就一般吧”,考得一般会说“考砸了”,真的考砸了就开始假装不在乎,碎碎念叨着“我光打游戏了,根本就没复习”“考英语时候肚子疼,后半张卷子根本没答光趴桌子上睡觉了”来找回面
子上的平衡……
而对别人,则不论真心假意,不遗余力地把对方夸到天上去——反正摔下来的话疼不疼都不关自己的事。
余周周停住之后,他们就面面相觑,走廊里面是有些诡异的沉默。
算了,真没劲。
余周周忽然觉得没意思,很没意思。
其实余周周一直都对前十名里面的男生有敌意,比如数学很好的温淼。余周周永远都记得那句“上了初中之后男生的后劲儿足,早晚把女生都甩在后头”,也永远都记得在五、六年级时候翻身农奴把歌唱的许迪等人。尽管温淼只是第六名,可是老师们拿他和自己比较的种种言论已经让她像只警觉的猫咪一样竖起了背上的毛,甚至可以说,她并不在乎班里面总考第二名、第三名的几个女生,却总是竖着耳朵注意温淼的情况。
她有时候希望温淼永远都不要觉醒,也不要发愤图强。就像中国人都很骄傲地知道拿破仑曾经说过“中国是一只沉睡的狮子,一旦觉醒,将会震惊世界”,然而其实人家还有后半句——“不过感谢上帝,让它继续睡下去吧”。
但是,有时候又热血沸腾地希望对方能够拼命地努力一把,然后由自己将他打败,让那些老师好好看看,别以为随便哪个人努努力就能超过她,好像她是个只会死读书的呆子一样。
温淼看到余周周突然停住了话头,怔怔地盯着地砖半晌,然后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一副教务主任老太婆的架势,从自己身边走了过去。
因为希望,所以努力。
因为努力,所以失望。
给陈桉的信也好,一个月的拼命复习也好,她都是抱有希望,也都付出了努力。
所以才对结果不满。
而温淼则聪明得多。也许他努力了也未必能考得多好,于是不如就这样轻
轻松松地过日子,然后享受着大家对于他的聪明脑瓜与淡定态度的赞赏和惋惜,这样不知道有多好。
余周周选择的凤尾,未必就一定是别人的那杯茶。
走自己的路,但也别给别人指路——你怎么能确定,他们和你一样想要去罗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