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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s: 八月长安
彦一轻轻地推推余周周的胳膊肘:“余周周,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
彦一摇摇头,不知道怎么说。
余周周以前永远都是懒洋洋的,坐在座位上低头做题或者看小说漫画,上课也常常发呆或者睡觉。彦一以前听说过,好学生最喜欢假装自己不努力,回家拼命开夜车。可是余周周的状态,实在不像是有抱负的好学生。
但是现在不同了。她请了一天假之后,就好像被什么东西附身,整整一天埋头整理着政治哲学原理,把所有卷子里面的主观题都打乱了,重新梳理答题技巧,盯着卷子的眼神仿佛要冒火一般。
“喂,你怎么突然这么激情四射?爱上政治老师了?”
米乔一如既往的口无遮拦。余周周回头懒懒地答道:“是啊,日久生情。”
她想考年级第一。只要这一次就好,在她去见那个人之前。
她知道周沈然在分校,也一定会听说,所以她必须考文科班的年级第一。
必须。余周周蓦然想起了沈屾,那个看着她的眼睛说“我必须考上振华”的女孩子。
这一刻余周周才发现自己何其幸运。她的妈妈从来没有当着她的面说过任何“你要替我争气”“我以后就指着你了”“妈妈这辈子唯一的希望就是你”之类的话,即使受到过不公,也都被那样厚实无言的爱所化解。妈妈总是明朗独立的,她的一举一动都不曾教给过余周周什么叫怨恨,所以余周周也从来就不需要像沈屾一样。
没有人要她报仇,于是她没有仇恨。没有人要她自强,所以她不自卑。
也就没有什么执念迫使她说出“必须”。
余周周突然有一点儿动摇。现在这个样子,是妈妈希望看到的吗?
她的目光黏着在“客观规律与主观能动性”这行黑体字上,冷不防被米乔用钢笔狠狠地戳了一下。
“什么事?”
“期末考试一结束,我参加的动漫社需要找临时演员凑数,cosplay参加不?”
余周周有点儿兴趣,她放下书,回转身趴在米乔的书桌上:“可我是第一次……”
米乔表情凝滞,然后下一秒钟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她把桌子捶得震天响,每一拳都砸在她的男人艾弗森脸上。
“这话可不能乱说……虽然我知道你说的是实话……”
余周周呆愣了足足有一分钟,才反应过来米乔在说什么。她满脸通红、瞪着眼睛、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将米乔桌子上用练习册堆成的高塔齐齐推倒。
凌翔茜讨厌冬天。
她不知是因为冬天会格外地让人怠惰,才会明明心里急得像是要着火,书还看不完,心却不知道飘到哪里了。
她的水杯里满满的都是水,可还是抱着出来踱步到开水间接水,看到辛锐坐在座位上岿然不动学得聚精会神的样子,她就会有浓浓的负罪感和恐惧感。
爸爸妈妈的“信任”,那些叔叔阿姨的夸赞,自己在学校的名气和楚天阔对自己礼貌而欣赏的笑容,这一切堆积成了一座摇摇欲坠的高塔,高耸入云,地基却脆弱得不堪一击。
小时候大人逗趣,问他们长大了之后想做什么。林杨和蒋川都有个像模像样的理想,哪怕现在想起来很可笑。但是对于凌翔茜来说,她的理想从小时候开始就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但是一直没变过。
想让所有人都说她优秀,都羡慕她,都喜欢她。
她以后做什么不重要。她要的只是这份耀眼和宠爱。
凌翔茜把身体贴在开水间的窗前,轻轻闭上眼。自己从来都明白,这种宠爱就像是浮云,你要努力攀得很高才能看到,然而付出十倍汗水,伸手只能抓住一片风一吹就散的水汽。
就像是她父亲,从一个农村穷小子奋斗上来,娶了家境优越的母亲,小心翼翼一辈子,相互折磨。
她深深地叹口气,突然听到背后的笑声:“干什么呢,想跳楼?”
那个声音让凌翔茜很慌张。她脸上的笑容像紧急集合,朝拎着水杯的楚天阔点点头。
“还有三天就考试了,准备得怎么样?”
凌翔茜定了定神,决定不再扮演那副客客气气、温婉可人的样子。
“不好,很不好。”
楚天阔似乎没有听出来她语气中的真诚和抱怨,只是自顾自地接着水,在氤氲的热气中随意地回答:“没事,反正你考试的时候一定很神勇。”
从小到大,他们就被浸泡在这样无聊的对话中。就好像小时候和林杨、蒋
川一起学钢琴。她不喜欢练琴,总是拿做作业当借口,所以每次妈妈去学校接她,开场白永远都是:“今天作业多不多?”
如果回答“不多”,妈妈的答案自然是,“那今天可以多点儿时间练琴。”
如果回答“很多”,妈妈就会戒备地一瞪眼睛:“多也得练琴,回家快点儿写!”
所以你何必问。凌翔茜从很小时就想对她妈妈说这句话,也很想对包括她自己在内的所有互相打探着“你考得好不好”“你复习得怎么样”的学生说一句,既然明知道彼此都没有一句实话,何必要进行这种徒劳的对话?
“我不是你,”凌翔茜低低地说,“你也不用对我说这些。”
她没有接水,抱着沉沉的保温杯从他身边挤过去。
楚天阔在身后喊着她的名字,凌翔茜含着眼泪,克制着没有回头。
期末考试的那天早上,漫天大雪。
余周周吃干净盘子里面的面包、奶酪,又是一口喝掉牛奶,噎得够呛,正要悄悄溜出门,突然听见外婆苍老的呼唤:“周周,周周!”
余周周看了看毫无动静的大舅房间,估摸着他们还熟睡着,于是轻轻地推门走进外婆房间。
外婆不知怎么,竟然自己坐起身来了,她的头发已经白得没有一丝杂色。余周周走过去:“你怎么起得这么早。我扶你上厕所?”
“不用。”
外婆的神志格外清醒,余周周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今天去考试吧?”
“嗯。”很清醒,仿若回光返照。她的心向下陡然一沉。
“好好考。”
“我知道。今天外面下雪,这两天暖气烧得不好,你在被窝里再躺一会儿吧,别这么早就爬起来。”
外婆淡淡地笑了笑:“好,周周长大了。你妈妈这两天忙什么呢?”
余周周的心漏跳了一拍,却又松了一口气,她笑笑:“他们分公司要搬家,正忙着清理库存呢。”
“哦,哦,忙吧,忙吧。”外婆说着,眼睛又有些睁不开。余周周扶着她重新躺下去,然后用软软的小枕头在她的脖颈和后腰垫好,让她能躺得舒服一点儿。
“那我去考试了。有什么事儿,你就大点儿声喊大舅。”
“去吧去吧,”外婆闭上眼睛,“好好考试,考到外地上大学,离开这儿,过好日子。过好日子……”
外婆不知道又开始絮叨什么了,余周周鼻子有些酸,低下头拎起书包开门出去。
考场里面还是同样的座位顺序,余周周、凌翔茜、辛锐。
辛锐答题很快,开始写作文的时候,语文考试还有一个小时十分钟才结束。题目是“生命中的平凡与伟大”,她在论据里面填充了大批大批“感动中国”评选出的平凡的小人物的事迹,写着写着不禁想要笑。
司马迁最伟大的贡献不是《史记》,爱迪生最伟大的贡献也不是电灯泡,感动中国最大的亮点更不是感动。
他们对于辛锐来说,最大的意义就是以排列组合的方式填充每一篇立意苍白的考试作文。上一次年级统一发放的期中考试范文一共有20篇,司马迁在其中的曝光率是百分之百。成千上万的高中生手里的那支笔扭曲乾坤,让这些人物生不安宁死不瞑目。
她抬起头,盯着凌翔茜的背影。凌翔茜的头发柔顺亮泽,闪着微微的珠光。辛锐忽然想要写写自己。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段平凡的挣扎,她的伟大在于,她挣扎着变成别人。
这种勇气不可见人,更无法歌颂。
辛锐叹口气,低下头继续描摹感动中国。
凌翔茜坐在办公室里面,低着头。
她知道武文陆找自己想要说什么。
如果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不会因为凌翔茜的成绩、才华和美丽而高看她一眼的,那么一定是武文陆。
她甚至都能从武文陆眼中看到对方心里是如何评价自己的。
轻浮,骄傲,难成大器。
这个古板的男老师喜欢留的作业都是毫无意义的机械抄写,相应的,他喜欢的学生就是能把这种抄写完成的那种,比如辛锐。
“你这样的学生,属于心里很有数的那种。你妈妈也总给我打电话,让我多照看你,毕竟处在你这种年龄,难免有些浮躁的想法,很不成熟……”凌翔茜最终还是丢了年级第一。这给了武文陆机会说出那句“我早就料到你这样下去迟早会吃亏”。
不交历史作业,上政治课做数学练习册,上语文课做英语卷子,逃体育课,晚自习说不想上了就不上了,抱着课本坐到楼梯上远离人群温书……还有,频繁地出入二班,和林杨、蒋川混在一起。
凌翔茜觉得有些课堂上的老师唠叨起来没完,只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所以她为什么不可以用那堂课的时间来完成其他科目的练习册?自习课上她看到辛锐就心烦,陆培培小嘴“叭叭叭”像高音扬声器一样刹不住闸,于是抱着书出门温习,难道不可以吗?
至于频繁出入二班……其实她只是在利用林杨等人打掩护。从二班的正门正好能望见一班的后门,楚天阔的背影仿佛触手可及。
“我知道你听不进去。古话说得好:‘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你这样是不会进步的,你这些都只是小聪明……”
“老师,下一次我会考第一的。”
凌翔茜已经受够了她妈妈颤抖的左脸、陆培培等人的冷嘲热讽、武文陆的偏见,还有空虚茫然的自己。
被抢白的武文陆黑了脸,而凌翔茜只是靠在椅背上,感觉到裸露的钢条传
递过来的让人绝望的凉意。
从什么时候开始,博取欢心这种从小做到大的事情,也开始变得让她不快乐了呢?
寒假补课的通知很快就下来了。
余周周知道,彦一看她的眼神里面多少有些妒忌的成分,但并没有恶意。
在彦一看来,自己努力那么长时间成绩毫无起色,而余周周只是考试前三天发奋了一次,就能考年级第一,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过公平这种东西。
“反正我怎么努力都没有用,但是又必须努力。”
像个绝望地耍脾气的小孩子。
余周周放下笔,呆愣了一阵子,突发奇想,笑笑说:“彦一,画一幅画吧。”
彦一像看怪物一样看了余周周很长时间,终于放下笔在纸上顺手涂了起来。大约十分钟后,他把那张画在卷子背面的速写放在了余周周面前。
画面上的女生,马尾辫高高翘着,头却低到极点,正一边咬着指甲一边聚精会神地盯着腿上的漫画书,只有面目是淡漠模糊的。
“你。”彦一笑笑。
“我?”
米乔在背后插上一句:“意思是说,你平时就这德行。”
潦草而传神的一幅画。米乔很早前就努力地想要说服彦一加入他们的动漫社,网站也需要手绘出色的成员。彦一什么都没说,但一直将他们当作不务正业的团体。
余周周把画小心地夹在宽大的英语书里面。
“你画得真好。”
“画得再好也没有什么用。”
彦一对成绩非常神经质而斤斤计较。余周周自从辛美香的转变之后就很少再自作主张地去劝慰别人,然而想了又想,还是开口了。
“我一直坚信,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一种天赋,只是很多人活了一辈子都没有发现。”
彦一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有些嘲讽的笑容,他盯着自己的课本打断余周周的话:“你不就是想要说人各有所长吗?但是有些长处在这个社会里是没有用的,我宁肯拿这幅画去换我的数学成绩多加十分。”
“神仙在安排这些天赋的时候也许是一视同仁的,只是它也没想到人类会选择性地重视某一类天赋,轻视另一类,所以有些珍贵的天赋就变得一文不值了。比如,一个有着出色的理科思维并且很有可能成为计算机天才的家伙偏偏生在黑暗的中世纪,也许就会活得很痛苦吧。但是,我们至少比以前的人幸运。
“有些东西有没有用不是我们说了算的。你说它没有用,也许只是因为你没有胆量去让它发挥作用。”
余周周说着说着就变成了自言自语,然后趴在桌子上,渐渐睡着了。
米乔在后排也打了个哈欠,没有人注意到,彦一的历史书已经很久没有翻页了。
林杨很难过。
文科第二名余周周抛弃了他,自己蹿了上去,而他仍然好死不死地停在原地。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比楚天阔弱势,他只是不明白楚天阔怎么能忍下心去写那种酸得一拧都出水儿的作文,每次语文成绩都比自己高出一大截。
正皱着眉头烦躁,手机里面忽然蹿进来一条短信。
“听说去科技馆的事情了没?我帮你挡着,谁也不可能和她一组,剩下的就看你的了!不用谢我,不过上次让你写的英语卷子怎么还没交上来?”
米乔的短信让林杨看得云里雾里,他已经平白无故地帮米乔做了三套政治卷子、两套历史卷子了,可是对方仍然没有给他提供任何实质性的帮助,所以他把英语卷子压在手里,迟迟不肯动笔。
正在诧异的时候,班主任走进教室,敲敲桌子示意同学们停笔。
“有这么个通知,刚才我们去开会的时候才知道的。共青团团庆,各种设施都向高中生、初中生免费开放,搞了一大批活动,强制要求每个学校都要选择一种。唉,咱们学校挑的是科技馆,免费参观,然后两到三人一组写个参观感受什么的,需要扣上团庆的主题。所以这周四上午照常补课,下午就会来车把大家都拉到北江区新建成的科技馆里面去。大家就分组自由活动,活动完了原地解散回家,下周一把报告交上来,不能少于1500字。那个,下课的时候就分组吧,把名单直接报给林杨吧。”
林杨愣了愣,刚才那条短信暗示的中心思想在他心里闪闪发光。
“老师,可以跨班组队吗?”林杨想都没想就问了出来。
班主任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倒是周围的同学们都一脸暧昧地看着他。
路宇宁笑得一脸阴险:“怎么不能啊,跨班算什么,早晚是一家人。”
林杨光顾着做白日梦,甚至还朝路宇宁赞许地笑了笑:“你说得对。”
然后抓起桌子上米乔的英语卷子,笑嘻嘻地做了下去。
“余周周,你和谁一组?”
彦一刚刚问完,后桌的米乔就把话截了过去:“你没分组啊?没事儿,我看吴刚也没找到人跟他一组,你就跟他一组吧。”没等彦一拒绝,立刻转身大喊,“吴刚,彦一想要和你一组!”
彦一的脸瞬间刷成了茄子色。
下课的时候,米乔不知道接了谁的短信,喜滋滋地奔出去,过了两分钟,拎着一张卷子踱步进屋,敲敲余周周的桌子:“喂,有人找哦!”
余周周放下笔走出去,门口那个意气风发地盯着她们班班牌傻笑的,明显就是林杨。
“林杨?”
余周周仰起头,突然想到,观世音没有掐死唐僧的原因,也许是唐僧太高了,观世音使不上劲儿。
“我……你感冒好了没?不发烧了吧?对了,共青团团庆!”林杨干笑着说。
余周周挑挑眉,看着眼前不断咽口水的男生,有些难以置信。
“你来找我一起庆祝共青团诞生?”
“对啊,”林杨大力点头,“我们一起庆祝团的生日吧!”
然后就看到了在不远处翻白眼的米乔。
林杨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曾经和余周周相处的时候虽然也有些兴奋和别扭,可是自从明白了自己真正的心意之后,面对她的时候就格外容易紧张,心也老是悬在半空,每走一步就在空空的胸膛中晃来荡去。
余周周摆摆手:“我不去,过生日还要随份子送礼,你自己庆祝吧!”
林杨一时语塞,终于还是米乔看不过眼,拿着一张纸走过来说:“余周周,就差你还没分组了,大家都已经找到伴儿了。”
余周周皱眉头质疑:“怎么会这么快就都分好了?”
米乔面不改色心不跳:“对啊,郎情妾意,一拍即合,狼狈为奸啊!”
米乔嘴里向来没什么正经话,余周周叹口气,没有注意到米乔正在疯狂地向林杨挤眼睛。
“……我们班也就剩下我了,要不我们凑一组吧。”林杨终于说了出来。
余周周愣了愣神,突然醒悟过来了一样看了看米乔,又看了看林杨,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有些话,一旦说出来了,再重复就会容易得多,然后久而久之,顺口得像是多年的习惯,比如“我爱你”这三个字。
当然,林杨现在想得到的只有同一句话,他深吸一口气,再次重复:“我想和你一起去科技馆。”
“好。”
那么平静的声音。
林杨瞪大了双眼,眼前平静微笑着的余周周似乎已经洞悉了自己和米乔的小把戏,而那种淡定自若的态度仿佛在暗示他,无论如何折腾,无论耍什么花招,对她都不会有一丁点儿用处。
刚才一边做着英语卷子一边苦想了一节课,如果对方这时候犹豫起来,自己是应该默不作声等她作好决定呢,还是趁这个时候游说她?如果要游说,应该找些什么理由呢?如果她问为什么要和她一起去,又要怎么办?
自己就像余周周面前的一个不谙世事的傻孩子,所有小心思被人家看了个通透,对方只是了然地笑,哄孩子一般地说:“好。”
忽然觉得有点儿委屈。
“余周周,你要是不想去……就直说,我不勉强。”
林杨耳朵上淡淡的红色还没有退去,但是已经镇定下来了。米乔抱着胳膊饶有兴趣地看他深呼吸,眼神坚定地看向余周周,一瞬间已经变身完毕——另一个林杨。
余周周微微睁大了眼睛,脑袋朝左侧一偏,像个诧异的小学生。
林杨挺直了身体,认真地说:“我不希望我这么努力,你却……你总是这样。从来都是这样。”
是不是从小到大,那些快乐与怀念,都是他一个人的错觉?在对面的这个家伙眼里,他是无所谓的,只是他一直以来自我感觉太过良好了。
林杨自己都没有发觉,有种感觉在悄悄改变。某个雪天,他曾经安然躺在地上,听着身边女孩子平稳的呼吸,坚定地说:“嗯。”
那时候的林杨轻易地承认自己的喜欢,甚至不需要余周周回报同等的关爱,也会觉得很快乐。喜欢只是一种感觉,不具有其他任何含义。
然而此刻,“我喜欢你”这四个字变得那么艰涩,需要揣度对方的心意,需要衡量自己的分量。他开始想要拥有。
林杨觉得自己的抱怨实在是很不爷们儿,有点儿下不来台,上课前的预备铃声救了他,于是慌忙转身往楼梯口跑。
她会怎么样?讨厌自己,笑自己孩子气,还是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倚着门一如既往地走神发呆?
永远都是这种结果。无论自己之前多么紧张、多么期待,结果都是一样的。那些小心准备的惊喜和蓄意挑起的战争,都是无聊的独角戏,他的会场里,唯一的观众坐在贵宾席里,早就蜷成一团酣然入梦。
余周周还没有反应过来眼前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林杨已经跑远了,蓝色衬衫外面套着那件被她夸赞过的深灰色的羊绒背心,外面没有穿校服,因此不能像上次一样被风鼓动起来,看起来像一只耷拉着脑袋、折断翅膀的鸟。
她刚才不是说了“好”吗?
“不想去就直说,不要勉强。”
余周周的确没有什么特别偏好,跟谁一组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如果有可能,能不去科技馆然后逃一下午课,回家睡一觉对她来说才是最完美的选择。然而,面前的男孩子紧张地涨红了脸,站在自己面前说:“我想和你一起去科技馆。”——她怎么会犹豫?几乎想都没想就答应,生怕扫了他的兴致。
她很少委屈自己,自从很早之前领悟到,费尽心机讨好他人、讨好上天,其实得不偿失,真正应该厚待和宠爱的人是自己。不愿做的事情再也不勉强,说“不”的时候干脆利落,直接屏蔽对方的反应。
她的世界里面已经不再有奥数。
她不亏欠任何人,也不讨好任何人。
然而,眼前的林杨,面对自己的态度总是和面对别人的时候有着天壤之别,那么耀眼的一个人,总是在她面前委委屈屈像个被欺负了的孩子,而且,常常会变得很倒霉。她的淡漠和了悟在他眼里却是受伤的证据,面对对方铺天盖地的愧疚和补偿之心,她不忍拒绝——说不清到底是谁补偿谁。总之,如果接受“赎罪”并且装出生活渐渐充满阳光的样子,是不是能让他觉得好受些?等到自己在对方眼中“痊愈”了,他们就可以尘归尘、土归土,安静地在各自的轨道上面渐行渐远了。
她做错了什么吗?
米乔一副肺痨患者的样子佝偻着走开,边走边摇头。
烂泥扶不上墙,而且还是两坨。
林杨一整堂物理课都在盯着窗外发呆,具体也没想什么,脑子里面乱七八糟的,精神很松弛,唯一紧张的部位就是左手——紧紧地攥着手机,总是觉得它刚刚好像振动了一下,然而低头瞄一眼,什么都没有。
要不要发一条信息,对她说对不起?
不要。绝对不要。
那么,继续发一条谴责对方心不在焉的信息引起她的重视?
不要,那样做的话就真的不像男人了。
妈的!林杨在心里面狠狠地骂了一句,窗外操场上面,两个女孩子追打时发出了有些甜腻的笑声,恍惚间天空好像皱了皱眉头。
在最美好的年纪里,他们学习数学、语文、物理、化学,却没有一堂课的名字叫作“爱的艺术”。
余周周睡了一整节的政治课。中间被打断一次,彦一的胳膊肘着实厉害,周周循着彦一指的位置在练习册上瞄到第32题,前排的人刚坐下,她就站起来说,第32题选D,这个例子主要体现了主观能动性,所以选择遵循规律发挥主观能动性的那个原理。
然后坐下,左手支撑着脑袋,低着头好像看着书一样,继续瞌睡。
下课的时候,彦一的胳膊肘又一次袭来。周周猛地抬起头,政治老师正在跟后排的米乔说话,神色极为冷淡。
然后头转过来,对余周周说:“醒了?”
周周笑笑,看来早就被发现了。“嗯,吓醒了。”
“哟,余周周还会害怕啊。”政治老师阴阳怪气地说,“下堂课你们班应该是体育课吧?到我办公室来吧,找你们俩谈谈。”
米乔转过头朝余周周挤挤眼睛:“真荣幸,我跟年级第一一起被老师叫去谈话。”
她们单独被叫进去谈话,不过,门是开着的,里面在谈什么,等在门外的那个人其实听得一清二楚。
政治老师对米乔的教育主要集中在她好不容易被父亲弄进振华,不可以辜负他的心血。
而对余周周的谈话则冗长得多——话没有几句,冗长的是政治老师慢悠悠地打开红茶的纸盒,取出茶包,到饮水机那里接热水,拎着茶包让它上上下下地在水里打转……余周周等待着,不知不觉又当着政治老师的面打了一个哈欠。
她忽然发现,她开始变得放肆了。明知这个哈欠会给自己带来麻烦,然而她不再那么躲避麻烦。
“你家里的情况我都知道。”
她的情况。周周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开场白,表情松弛地听她说。
“越是你这样的孩子,往往越有出息,也很有想法。
“所以也很难管。
“我不知道你对我的课有什么意见,还是它实在不值得让你认真听?你所有科目中,政治成绩是最低的,我知道你这样的学生总是用这种方式发泄不满,我倒希望咱们能坦诚点儿。”
余周周笑了:“老师,你想多了。我就是还没找准学习方法而已,我会努力的。”
政治老师还沉浸在自己思路里面:“可能你觉得在振华考第一名,北大、清华就没什么问题了吧。当然这只是一次考试,以后你能不能一直保持这种水平我不敢保证,毕竟,你这样逞一时风头的学生,我见得太多了。”
茶包浮浮沉沉,政治老师的手指捻着细线上下晃动。
“但是你不想知道,你和三班的凌翔茜、辛锐的差别在哪里吗?”
周周望向窗外一片苍茫的灰色,突然感觉到什么东西在心底蠢蠢欲动。
她微笑地看着她说:“老师,我没兴趣知道这个。”
政治老师脸色微微一变,不再摆弄那个茶包,目光也回到周周的身上。
“老师你说话很中肯,我的第一名只是一时幸运,也是我一段时间突然用功的原因。我和凌翔茜、辛锐之间肯定不同,可能她们比我聪明,可能她们比我动机强烈。不过,我真的没兴趣知道——何况,老师你确定自己真的知道我们的差别吗?”
政治老师愣在原地,余周周听见门外米乔嚣张的笑声。
“你回去吧,我明白,我的举动很多余。”
语气仍然是和缓的,然而已经透着凉气了——周周知道政治老师很有可能从此都对她的人品和性格抱有偏见了。如果是米乔和政治老师对骂,只要道个歉,老师就能原谅,因为米乔生性如此大大咧咧,成绩又不好。然而同样的事情放在余周周身上,稍有闪失,对老师的师表尊严的打击就是沉重的,所有的缺点都会被归咎于余周周的人品问题——有才无德,而且,永远都不会被原谅和淡忘。
余周周不应该这样的。她本来是可以站在原地笑得面无表情,适当的时候点头或者叹息,随便地说几句老师我会注意的,然后在走出办公室的瞬间继续自己的生活。
她承诺陈桉,她会好好生活,自然就不会去惹麻烦。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余周周欠欠身说:“老师我走了。”政治老师语气很冷地说:“你把米乔叫进来。”
余周周站在门口,不知道是应该等米乔还是直接回班级,愣了一会儿,忽然看见林杨从拐角处出现,抱着一摞卷子。
林杨的左手仍然攥着手机。他本来故意把手机扔在了教室,然而想了想,还是攥着它出来了。
没想到会直接遇上余周周,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时候,余周周忽然
笑了。
好像知道他的局促不安,所以用笑容告诉他,她不介意。
至少林杨是这样理解这个笑容的。
“对不起,我刚才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小肚鸡肠似的,你别理我。”林杨右手抱着卷子左手攥着手机,没有办法挠头。
“送卷子?”余周周好像没有听到他刚才的道歉一样。
“嗯。”
没话可说了,也道歉了,科技馆显然也没有必要去了。林杨苦笑了一下。
到这里为止了。
他点点头,就往走廊的另一边走去。
“林杨。”
“什么?”他抬起头。
紧张,很紧张。
“一起去科技馆吧。”
“啊?”
“别装傻,不想去就直说,我不勉强。”余周周原话奉还。
林杨讶异地张大嘴,余周周正看着他,笑容里面带着一点点狡猾。
很有朝气的笑容。
林杨很认真地学着她的语气说:“好。”
很多年后林杨回忆起来,还会记得,那一刹那,一束阳光从云层中漏下来,刚好透过窗子打在他们的身上,好像电视剧里面的狗血桥段一样不遗余力地渲染。然而那温暖的色泽,还有恰到好处的时机,仿若这辈子再也不会有第二次。
每个人都会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整个世界为自己做了一次配角。
余周周想了很久,自己究竟怎么了。先是在考前疯狂复习,紧接着又开始口无遮拦,还对着林杨傻笑。
米乔注意到了她的沉默,把左胳膊搭在她的脖子上说,你要知道,对老师耍酷是要付出代价的。
“不是耍酷。我一直都很酷。”余周周十二分认真。
米乔放肆地大笑起来,就像刚才站在门外时一样。
“说真的,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开始自找麻烦。我以为……我以为我会像高一一样,不会再有任何……总之……”余周周不再开玩笑,却又不知道怎么向米乔这个不知情的朋友形容。
话说得很含糊,然而米乔好像根本不关心周周到底说的是什么。
“麻烦多好。”米乔笑起来。
“惹麻烦是年轻的特权。余周周,你是个美丽的年轻女人。”
米乔又一次放肆地大笑,周周迷惑地抬头看天花板,轻轻地哀叹一声。
“年轻的时候,不考虑后果,找一个人来爱,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余周周不知道米乔为什么说这些,为什么语气中有一丝绝望的意味。她只看到阳光洒在米乔身上,闪耀着最最年轻的光泽。
“这是静电球啊,科技馆镇馆之宝,几乎所有科技馆都有的设施,多经典啊,你竟然没玩过?”
林杨毫不避讳地拽着余周周的手腕,就要把她的手往锃亮的大球上面放。
“不要!”余周周几乎要缩成一团了,她勉力想要把手从林杨的钳制中解脱出来,可是无论如何都拗不过他。
林杨极为开心,一边奸笑着一边假惺惺地劝慰道:“不要怕,不疼的,只是会让你的头发都竖起来而已。真的不疼,电量非常小,你脱毛衣的时候难道没有碰到过静电吗……”
心里想的却是,小样儿,让我抓到你的弱点了吧?
叫吧叫吧,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突然被自己的想法惊吓到了,他的脸红了红,摇摇头想要把这种诡异而不健康的想法甩出去。
他一走神,就很难控制住挣扎的余周周,混乱之中,倒是他自己的手先摸到了静电球上。
指尖倒是有轻微的痛感,耳边有噼啪作响的错觉,林杨感觉到发根处有些酥麻,低头就看到余周周站在自己旁边,瞪大了眼睛盯着他的头发。
然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踮起脚,轻轻地用指尖拂过他冲冠一怒的每根发梢。
余周周像只刚刚走出妈妈的领地去探索世界的小豹子,林杨几乎都能从她澄澈的黑眼睛中看到自己的傻样儿。
从头发梢传来的酥麻感觉一路由上到下顺着脊梁骨传遍全身,林杨不知道他心里那种异样的舒服,究竟是因为静电,还是因为她。
于是只能窘迫地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就保持着双手放在球上方的动作,任凭她认真探索,感官紧急集合,随着她的眼神荡漾。林杨专注地盯着静电球,忽然有种想要给法拉第写赞美诗的冲动。
科技以人为本。
林杨微微偏过头,不自在地咳了两声。
余周周,你,你离我太近了。
然而并没有出声地提醒她。
凌翔茜误入了一片镜子的丛林。她心烦意乱,早就甩开了李静园,假装走散了,其实处处躲着这个搭档。
她刚才有些留心一班是不是也在二层参观,找了一圈到处都没看到眼熟的一班同学,突然觉得自己这种心态很可笑。她以前隔三岔五还是要给楚天阔发个短信的,虽然每次都因为对方的冷淡与自己的矜持而坚持不了两个回合。明明决定放弃了,却还是患得患失,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想要就水房时候说的冲动
的话去跟楚天阔道个歉,或者干脆表白了算了。
凌翔茜抱着笔记本,站在主镜面前抬起头,才发现因为这几面镜子的无限反射,她现在已经站在了无数个凌翔茜中间。
侧面、背面、正面,各种角度,密密麻麻地围困着她。凌翔茜忽然感觉到一点点恐慌和感动。她伸出食指跟镜子里面的女孩子指尖相触,很想问问她,真实的凌翔茜,到底藏在哪一面镜子后?
凌翔茜把额头轻轻抵在镜面上,有些疲惫地闭上眼。
这次没有考第一,她甚至觉得自己有些杯弓蛇影,看到别人看自己,或者边看着自己边聊天,就总会觉得他们在谈论自己的失利。
刚才远远看到林杨和年级第一余周周在失重体验机旁边拉拉扯扯的样子,凌翔茜心中只剩下沉重的叹息。
眼前一片黑暗,她甚至突然不想要睁开眼睛了。
林杨以前喜欢的那首歌怎么唱的来着?
“The innocent can never last. 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天真不会永恒,当九月结束的时候唤醒我。)
谁都可以,来唤醒我好不好?
突然感觉到有人在自己肩头轻轻地拍了一下,凌翔茜回过头,猛然对上了楚天阔的眼神。
镜子里,成百上千个楚天阔包围了她。
凌翔茜的眼泪几乎是一瞬间就涌了出来。
楚天阔苦笑了一下:“你最近,很难过是不是?”
同样的一句话,蒋川也问过,可是凌翔茜只听见了楚天阔的这句,她的世界里只回荡着这句话,散发着温暖早春的气息。
“考第一名真的没有那么重要的。下一次,我试试考第二。”
凌翔茜已经不再考虑这句话里面有多少骄傲的成分,也不曾计较楚天阔无意中贬低了林杨的能力,她只听到,这个男生愿意为了宽慰她,以身试法,要
放弃第一的位置。
她摇摇头:“是因为排名,也不是因为排名。我说不清。”
“说不清?”
凌翔茜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抓住他好不容易既没有岔开话题也没有提前收尾的机会,字斟句酌地回答:“我的压力来自于太多方面,我觉得自己好像被困住了,我已经找不到真正的我自己了,剩下的,都是虚荣。”
楚天阔夹着笔记本,双手插兜斜倚在镜子前微笑:“难道我认识的不是真正的你?”
凌翔茜低下头,想了很久才下定决心:“不是。”
她看到许许多多的楚天阔一起笑了。
“那么假的那个也很美。”
凌翔茜的心像坐过山车俯冲下来。她努力地告诉自己,冷静,这只是他的暧昧,惯用的,什么都不代表的暧昧。她应该抓住的,是实实在在的态度。
抬起头,大脑一片空白,她几乎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
“楚天阔,我喜欢你,你知道吗?”
一秒钟有一生那么漫长,楚天阔不再笑,目光从她身上挪移开,三生三世之后才回应她。
“所以我才躲着你。”他说。
凌翔茜真的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我不可以放纵自己喜欢你。凌……茜茜,”他有些小心地用更亲昵的方式喊了她的名字,“你知道,我们现在不可以在一起。”
凌翔茜不知道是悲是喜,她一时间无法接受楚天阔的坦白,只是站在原地,被无数个人影迷惑得不知所措。
现在不能,那么以后呢?
然而她知道,追问会破坏这种难得的气氛。以楚天阔的性格,能说到这种地步,已经是极致。
所以哪里敢不立马领旨谢恩?
她只剩下一句最最朴素真诚的:“我们,你和我,一起加油,考同一所大学好不好?”
最最恣意张扬的青春时光,最最懂事理智的孩子,连那点儿懵懂的悸动,都能被自主积极地转化为好好学习的动力。
凌翔茜抹了一把眼泪,低下头,有些脸红地从他身边跑开。
她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挎着李静园的胳膊,怀揣着最甜美的秘密,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逛科技馆。
林杨和余周周站在镜子反面,大气不敢出。
确认男女主角都已经离开了那片区域之后,林杨长出一口气:“原来楚天阔真的喜欢那丫头。”
余周周笑了笑:“真的吗?”
林杨挠挠头:“其实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一直都知道凌翔茜喜欢楚天阔的,一个女生喜不喜欢一个男生,你看眼神就能看出来的,藏都藏不住。”
说完,有些失落地看了看余周周的眼睛。
“不过蒋川……唉,反正我觉得凌翔茜要吃亏的,我妈都说过,男人靠得住,母猪会上树。”
余周周笑了,她的眼睛捕捉到了另一个瘦削的背影,一瞬间就消失在了镜子的角落。
他们又一起玩了很多设施,直到周围同学陆陆续续都走光了,林杨才在余周周的催促下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科技馆。
门口的公交车站人满为患,科技馆所处的地点很偏僻,出租车也打不到。
余周周正在犯愁,林杨突然提议:“我们走走吧,走到闹市区也就半个小时多一点儿,那里车比较多。”
余周周正在犹豫,他再接再厉地补充:“走在路上也可以留意有没有能打车的地方啊。”
她点点头:“好吧,我们走。”
才五点半,天就变成了一片蓝黑色。今天格外冷,余周周忘记戴帽子、手套,耳朵冻得通红。林杨二话没说把自己的耳包摘下来给她戴上,又摘下手套给她戴上——其实还有另一种暖手的方式,不过林杨没那个胆量。
“冻坏了吧?”他说话时呼出的白气模糊了视线,“这样,我给我爸爸打个电话,看看他能不能开车过来……”
余周周立刻本能地想要回绝,过了一会儿才在心里笑自己,她现在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林杨已经长这么大了,他不会再因为她的事情被妈妈打了。
大不了,今天过后,再次不相往来。
林杨掏出手机,叨咕了一句:“该死,马上就没电了。”然后迅速地调出爸爸的手机号码拨了过去。
空旷的大街上,余周周低着头,忍着笑。林杨的手机里面温柔的女声一遍遍地重复着:“对不起,您的账户余额不足,请充值”。
然后手机立刻一片黑屏。彻底没电了。
“拿我的手机打给你爸爸吧。”余周周掏出手机,却发现林杨脸色很为难。
“怎么了?”
“我爸我妈一起换了全球通的号码,我现在还没背下来呢,不调出手机里面的通讯录就没法打……他们今天晚上各自有事,我打家里的座机也没用……”
余周周清晰地用眼神传达了“我鄙视你”的中心思想。
“就这样散散步也好。”林杨非常乐天地无视了余周周。
可是,这一路真的太过沉默。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响声,像两只并行的小老鼠。
林杨绞尽脑汁也没想到应该说什么,半晌,才傻傻地提议:“我们玩点儿什么游戏,这样走路也不会太累。接歌?猜数字?故事接龙?要不还是故事接龙吧,你看,你小时候还是故事大王呢。你记不记得,当时我爸爸妈妈还给你
照相了呢!”
林杨说完有些心虚,那些照片洗好了之后,都被他自己藏起来了,一张都没有给余周周。
余周周却没有在这件事情上深入过多:“好,故事接龙。”
“那好,呃,男女主角叫什么名字?”
“还有男女主角?”余周周愣了一下,“那好,就李雷、韩梅梅吧。”
林杨翻了个白眼:“哦,好,那么谁先开始?你来吧。”
余周周没有推辞,张口就来:“星期天的早晨,李雷正在家里面睡懒觉,突然电话铃响了起来。”
“完了?”
“完了,到你了。”
林杨皱皱眉,思索了一阵子:“他接过来电话,听出来是韩梅梅……他的女朋友韩梅梅。”
余周周把“其实我觉得李雷喜欢的是Lily”咽进肚子里,继续编,“韩梅梅大叫,李雷李雷,你快看电视,有关于你的新闻!”
余周周一接手故事难度就上升了,林杨决定迂回一番:“他觉得是韩梅梅发神经,于是挂了电话倒头继续睡。”
没想到,对方不依不饶。
“但是李雷睡不着。”余周周炯炯的目光盯着他。
林杨迫不得已让李雷起床:“所以他决定还是打开电视看一眼……”
余周周这才笑了:“《早间新闻》报道着本市某个男子横穿马路被撞飞的肇事逃逸事件,镜头拉近,李雷发现,倒在血泊中的,明明就是自己。”
林杨一直害怕鬼故事,他记得小学一年级时,余周周就总是在放学路上给他讲些“猫脸婆婆”“楼梯间的白衣女子”一类的故事,现在想来都是很拙劣的迷信传说,可是当时的确把他吓得不敢独自上楼。
他不得已咽了咽口水,顺着她的思路继续:“李雷大惊失色,立即抓起听筒按了韩梅梅的电话号码,可是听筒那边传来的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她说……”
用眼神示意余周周,他只能编到这里。
余周周突然笑了,笑得极为邪恶。林杨一瞬间想起小学时候那只坏心的小狐狸——他有多久没看到过余周周这样的笑容了?
“那个女人说……”余周周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林杨的口袋,“对不起,您的账户余额不足,请充值;对不起,您的账户余额不足,请充值……”
“……余,周,周!”
林杨反应过来之后,二话没说就气急败坏地伸手就去揪余周周的辫子,对方头一低,他扑了个空,可是脚下一滑,身体已经失去平衡,直接压到了她背上。
一通扑腾之后,好不容易抓住了她才勉强站稳,结果最终的姿势竟然是紧紧地将余周周圈在怀里。
林杨听见血汩汩流过太阳穴的声音,却迟迟没有松手。
相反,低下头,把嘴唇轻轻贴在她的头顶冰凉的发丝上,手臂圈得更紧。
冬天傍晚的街道寂静无声。
本·拉登,拜托你,就在这一秒把这座城市炸掉吧,时间走到这里就已经可以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