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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s: 八月长安
偏偏楚天阔,长得像个王子,聪明,懂礼貌,性情温和。站在哪里都那样出挑,出色得没有办法,想泯然众人都不行。
他什么都没有,他什么都有。
楚天阔把视线从窗边收回来,在走廊尽头看见了余周周。
北方小城里,冻人不冻水的三月,名义上已经进入了春天,然而外面冰雪初融寒风刺骨,光秃秃的树枝萧瑟地摇晃,完全没什么好看的。
楚天阔呆站在窗边已经十几分钟了,裤子紧挨着暖气,烤得暖洋洋。他只是想要远离教室,里面满是那种被第一次全市模拟考试的下马威所狠狠压抑着的气氛。
同学们都像行尸走肉一般,饶是一班大把大把的尖子生,也多多少少败在了心理素质这一关。
模拟考。用橡皮泥细细勾勒几个月后的命运分水岭可能的样子,任谁都会有些心慌。而这种心慌的排遣方式之一,就是面对着已经被成功保送了的楚天阔略带羡慕、略带阴阳怪气地说一声:“唉,你多幸福啊。”
楚天阔苦笑,这种话听起来,不知道是该骄傲还是该难过。他的幸福也是
自己一手争取的,没碍着任何人。
不过也不会得便宜卖乖。他知道自己现在可以用从未有过的心态和视角来看待这场独木桥战役,归根结底,还是幸运的。
余周周就在这时拿着几张卷子从远处慢慢踱过来,一边走一边皱着眉盯着上面的批改,越走越倾斜,最后直接撞在了窗台上,“哎哟”一声捂着腰蹲了下去。
楚天阔笑出声,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你还好吧?”
她抬起头,目光清澈,只是含着泪。
“还好,只是疼,谢谢你。”
他还没来得及再开口问候,就听到旁边纷乱的脚步声。
“我说你行不行啊,我从大老远就眼见着你越走越歪直接撞上去了,你小脑萎缩吧?”
是林杨,急三火四地跑过来,因为喘息剧烈而微微弯着腰,只是胡乱地朝楚天阔打了个招呼。
点点头而已。林杨曾经和他关系算是不错,只是自从凌翔茜的事情之后,楚天阔已经能够很敏感地体会到他们关系的变化。
林杨自己明确地说过:“这件事情与楚天阔无关,凌翔茜情绪不稳定,单恋楚天阔,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楚天阔没有义务去解决她的心结。至于那天的保送生考试,他就更没有必要为了寻找凌翔茜而放弃考试……”
然而在这些事理分明的陈述结尾,他微微勾起嘴角,带有一点点敌意地说:“楚天阔,我真的没怪你。我和周周、蒋川去找她是应该的,因为我们四个,有感情。”
有感情。
最后一句话含意不明,刺得楚天阔笑容僵硬。他破天荒保持了沉默,也保持了那个尴尬的微笑。
再怎么不端架子,再怎么和蔼可亲,在关键时刻,林杨终究还是显露出了他那不食人间烟火的道德高标准。
让楚天阔最最厌恶却无能为力的样子。
“周周,正好我有点儿事情,想和你聊聊。有空吗?”
他大大方方地说,朝她微笑。余周周有点儿迷惑地抬起头,眨眨眼,答应了。
林杨在一边动动嘴唇,似乎想要问句“什么事儿”,却连自己都觉得这种举动欠妥,所以表情有些别扭。
楚天阔心里笑了一声。
他自己也不知道是解气,还是羡慕。
羡慕林杨那种喜怒形于色的资本,那种直到18岁仍然保持纯良天然的资本。
余周周也看了一眼林杨,眼睛里面带着一点儿笑意,不知道是安抚还是揶揄。
楚天阔心里的笑声蓦然变成了叹息。
果然不是解气,只是羡慕。
他又想起这两个人牵着袖子狂奔出考场的样子,脚步声踢踢踏踏,都踩在了他心里。
林杨一步三回头的傻样惹得余周周“扑哧”笑出声来。
楚天阔却用余光观察着她手里的卷子。
似乎考得并不很好。
他突然很想问,如果高考的时候就此失利,与名校擦肩而过,你会不会无数次地想起某个早晨,为了一个不是很熟悉的女孩子,放弃了选择人生道路的重要机会?
真的不会后悔吗?
余周周这时将卷子平铺展开在窗台上,大大方方地审视,最后叹口气,半真半假地说:“好难啊。”
那种坦然,轻而易举地撞碎了他心里的一角。
“你和陈见夏,高一的时候在咱们班是同桌,还记得吗?”
余周周点头:“当然。”
“她……她和分校的一个学生早恋的事情,你知道吗?”
楚天阔自己也知道这几乎算是没话找话了,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余周周似乎在猜测他的意图,只是点点头。
“俞老师和她谈了很多次了,没有结果,所以想要我做做工作。我周日的时候请她喝奶茶,谈了一下午,没有一丁点儿成果。”
他说着,就想起陈见夏当时清澈明亮的眼睛。对方如此执拗地盯紧了他,让他蓦然想起两年多以前烈日炎炎的午后,开学第一天。
仍然是这双眼睛,彼时羞怯地望着他道谢,目光躲躲闪闪,远不如现在坚定勇敢。
陈见夏是振华响应“优秀教育资源共享”的号召,从省城以外的各个县城招上来的资优生之一。羞怯又敏感的女孩子从偏远的小城镇来到振华寄宿,年纪轻轻独自离家,难免会脆弱些,又遇到了学校里玩世不恭家境优越的二世祖李燃,很自然地把持不住,在对方糖衣炮弹的攻势之下,沦陷了,迷失了,在最最关键的高三时期,执迷不悟。
以上是班主任俞丹对陈见夏早恋情况的概括,然而在那一刻,楚天阔注视着对面这个一向目光闪烁的女孩子眼中从未有过的明亮执着的神采,感到前所未有的迷惑。
甚至比保送生考试中毅然奔出教室的那两个身影还让他迷惑。
“她对我说,和李燃在一起,她的成绩并没有下降;不和李燃在一起,她的成绩也不会有进步。她说自己已经学习到了极限,突破不了了,成绩不能成为拆散他们的借口。”
余周周听着,表情愈加迷惑,却并没有出言打断。
楚天阔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说些什么。
只是继续顺着思路讲下去。
“其实我真的没有想要做俞老师的说客去说服她。你知道,我自己也不是没有……没有喜欢过别人。”
余周周无声地笑了一下。
“我只是想问她,见夏,你付出那么多努力,有机会从家乡到振华来读书,成了你父母的骄傲,让他们不再偏心弟弟。你不觉得……功亏一篑吗?”
楚天阔的语气中没有一丝的规劝和指责,满满的都是单纯的不解。不知道为什么,余周周因为这句直白得有些吓人的话,而变得神色缓和。
甚至仿佛窥视到什么一般,有些善意的温柔浮现在脸上。
“她说,做什么事情都会有后果的,下了决心,就愿赌服输。李燃告诉她,父母对子女和子女对父母的爱都应该是不问理由并且无条件的。她来到振华,这样努力地用‘有出息’来跟天生受宠爱的弟弟争抢任何东西,都是很可笑,也很可悲的。”
似乎说完了,似乎想表达的又不只这些。其实楚天阔只是一时冲动,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叫住余周周讲这些乱七八糟的。
“其实我高一的时候,有一点儿小小的疑问。”余周周笑得狡黠,“你为什么格外关照陈见夏?”
楚天阔刚想摆摆手,解释自己对陈见夏没有不良企图,突然明白对方这个问题背后真正的意思。
楚天阔的优秀体现在情商和智商的每个方面,他惹人羡慕却不招人嫉妒,人缘非常好,但是向来没有和谁过分亲近。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小圈子,楚天阔的圈子有时候大得能容纳所有人,有时候小得只剩下他一个人。
家境平常、容貌平常、个性也不鲜明的陈见夏如何能在高中三年的时间里一直和他保持着接近于真诚的朋友关系,他自己从来没有想过。
“我不知道别人看不看得出来,至少我觉得,你对她的照顾和体谅,有时候真的超出你……超出你平时维护人际关系,保持万人迷所付出的努力程度,”她结束了这句有些复杂的话,挠挠头,又笑得眯起眼,“你能不能诚实地告诉我?”
诚实地。
楚天阔的目光追随着楼下被冷风裹挟,穿越了大半个操场的黑色垃圾袋,沉默了很久。
“可能因为……”
他就停顿在那里。
也许因为她军训晕倒后被他背到医务室,脱鞋子的时候,他发现她的袜子破了个洞。
也许因为期末考试之后大家一起去吃西式烤肉,她第一次拿起刀叉,茫然无措,又努力伪装镇定,小心而虚荣的样子。
也许因为她背着一身的负担,孤军奋战,没有退路。
也许因为,他们同病相怜。
楚天阔实在无法说明,那个小镇女孩身上所有的慌乱局促和小里小气,有多么像他。
他知道,余周周不会信,所有人都不会信。
他更知道,她和他们一旦相信了,就会一起心怀悲悯地看着他,默默地、略带开心地想着,哦,原来如此。
原来楚天阔是这样的一个人。
原来楚天阔曾经那样刻意地把自己培养成从容大气的人,原来楚天阔出色的打圆场和转移视线的能力,都起源于当初回避一些他丝毫不懂得却又害怕因此而被嘲笑的话题,原来楚天阔不是个家境优越的贵公子,原来楚天阔,很穷酸。
“周周,你觉得,我和林杨的区别在哪里?”
余周周冷不丁听到一直沉默的楚天阔开口说话,惊得“啊”了一声,反应过来之后只是一笑,等候他自问自答。
“说得肉麻点儿,”他笑,盯着那四下翻飞格外张扬的垃圾袋,却不看她,“如果命运是一条河……
“区别就是,如果命运是一条河,那么他顺流,我逆流。”
“这个孩子,生在我们家,真的白瞎了。”
楚天阔一直记得这句话。
他的爷爷这样讲,在他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年纪。半是赞赏,半是惋惜。
那时候的楚天阔只能听到夸奖的那一半,心中有小小的骄傲,直到再长大一些,才听到里面浓浓的辛酸。
父母都不是生得好看的人,也都没有多少文化。父亲当年因为心理素质不过关,高考弃考;母亲初中文凭,端着一张尖酸市井的面孔。
偏偏楚天阔,长得像个王子,聪明,懂礼貌,性情温和。站在哪里都那样出挑,出色得没有办法,想泯然众人都不行。
他什么都没有,他什么都有。
所以爷爷会说,如果是个但凡有点儿背景的人家,就能把他托上天。
但凡。
“文革”之后一蹶不振深受创伤的爷爷,曾经喜欢耍笔杆子,直到后来说话也文绉绉的。
所以他给孙子起名叫楚天阔,而不像他的儿子,叫楚国强。
楚天阔四年级的时候,老人突发心梗,毫无预兆地离世,让他有太多积攒着等待“以后再问”的问题都再也没有了以后。
比如,他的名字为什么叫楚天阔。
“不说这些了。”他有些清醒过来了,赶紧给自己纷乱的思绪刹车。
“你什么都没说。”
余周周无情地指出了这一点。楚天阔不由得抱歉地笑了笑,甚至以为对方下一秒钟就要说“如果没什么事情那我回班自习去了”——他今天的举动的确非常莫名其妙。
余周周却没有走,和他一起站了半天,才不慌不忙地开口。
“你知道吗,其实我很早就看到过你。”
楚天阔有些讶异。他从一开始注意到余周周的与众不同,就是因为对方
是他见过的唯一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毫不遮掩地直视他的眼睛看起来没完的女生。
那种审视的目光,难得地没有让他不舒服。
“怎么?”
“应该是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吧,有天翻我上大学的哥哥的报纸杂志,突然间在某一页看到了一幅大广告,一个戴着红领巾的男孩子坐在电脑前,露了大半个侧脸。我忘记广告是哪个电脑品牌了,TCL还是方正、神舟的……反正我只记得那个男孩子长得特别特别好看,比陈桉都……”她突然停住了,像咬了舌头一样,过了一会儿才继续,“反正特别好看。”
楚天阔没有说话。
“不知道怎么,脑海中就模模糊糊地留下了这么个印象。我刚才站在你旁边侧头看你,突然间想起来这张广告了。虽然长大了,但我确定那一定是你,怪不得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特别熟悉。”
余周周说完,就去看他的反应,没想到对方就像尊石雕,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好像隔了一百年,楚天阔才仿佛下了多大的决心一样,转过身对她说:“我跟你讲个故事,你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可以吗?”
余周周点头:“如果那是个诚实的故事的话。”
诚实的故事?
幸福就是学会毫不愧疚地埋葬真相。
楚天阔再次回过头的时候,黑色垃圾袋已经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楚天阔不喜欢去江边。
暮霭沉沉楚天阔,越是阴天的时候,看到广阔的江面,他就会觉得内心憋闷。
也会被江边耸立的那栋高耸入云的望江宾馆刺痛。
四年级的某个深秋的早上,他小心翼翼地踏入宽阔漂亮的大厅,兜兜转转不好意思问人,好不容易找到电梯,轻轻按了一下按钮,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老师说这是个非常好的机会,人家大电脑商要选一个品学兼优又长相出众的孩子去给新的学生品牌电脑“炫亮少年”做代言人——楚天阔并不很清楚代言人究竟是什么,直觉那是非常不错的一个身份。
爸爸骑着车,他紧紧搂着父亲的腰,埋首躲避迎面而来刺骨的深秋寒风,甚至想象得出父亲脸上可能会有的龇牙咧嘴眯着眼的表情。
初长成的少年,渐渐懂得了攀比,明白了虚荣和耻辱,一边是沉沉的对父亲的爱,另一边是初具规模的判断力——带给他不屑和抗拒。
不屑于他们的胸无大志得过且过,抗拒他们的贪小便宜鼠目寸光。
然而终究是最亲爱的人,最疼爱自己的人。
刚刚踏入成长轨道的少年,没有人能告诉他究竟要怎样看开。
所以跳下车,告诉父亲:“我自己进去。”
他父亲嘿嘿笑着,因为长年抽烟而被熏得发黑的牙齿悉数露面:“爸爸陪你进去看看!你不知道,做广告是要给钱的,你是小孩,不懂,说不定大头都被你老师拿了。爸爸陪你进去看看,省得他们再糊弄你!”
他几乎感觉到自己额角的青筋在跳。
“爸!”
这声急促的呼喊惹得旁边来来往往的人纷纷看向他们,楚天阔转身就走。
也没有回头看背后父亲的表情。
19层的商务展厅,工作人员正在调试设备,各种显示屏连着蜿蜒的线路在地上盘旋。他小心地一步步避开,四处询问,找到老师给的名片上面那个叫海润的工作人员。
一鞠躬叫“海老师”,把对方逗得大笑起来。
他不懂得这些人在布置什么,也不知道他们都是做什么的,反正是个活动,组织活动的人虽然上班了,可是叫声“老师”总不会错吧?
那个“海老师”亲昵地一把搂住他,对旁边的男工作人员笑着说:“怎么样,我找来的孩子,当明天新品发布的形象大使,很不错吧?”
男工作人员哈哈笑着说“长得没我帅嘛”,一边给他胸前口袋插了一朵玫瑰。
暗红色,散发着浅淡的味道。
“明天用的装点花束,多出来几朵,拿着玩吧!”
他拿在手里,用鼻尖轻轻摩挲着,乖巧地说:“谢谢您。”
后来,他最讨厌玫瑰花。
海润忙着指挥现场乱糟糟的布置,只是把他拉到第一排最角落的地方说:“楚天阔是吧?嗯,楚同学你记住了,这样,你坐在这个最靠边的位置,明天这里会放上你的名牌。然后呢,你就穿上自己最好看的衣服,最好是衬衫,精精神神地等着发布会进行到最后一步。到时候主持人会喊你的名字,让你上台和我们的执行副总一起揭开新品牌电脑的红盖头,你呢,就站起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演示给他看:“转过身,朝观众们挥挥手——记住别慌慌张张地站起身就往台上走哦,太没风度了。那个时候全场是黑的,只有追光灯打在你身上。然后呢,你再上台,和我们的副总握个手,站到展台的右侧,和他一人拉住一个角,慢慢掀起来……”
海润充满活力的微笑让他感到很惬意:“这时候会闪光灯大作,很多记者都会来拍照,你不可以慌,保持微笑找个方向看着就可以了。差不多时间够长了,副总会再跟你握个手,你就下台,就可以啦!”
他乖巧点头,又依照海润的说法自己做了一遍。
“嗯,很不错,小白马王子,真有派头!明天见!”
他被送出门。回头看到那个一身职业装、无比干练风情的大姐姐和美丽展厅中无数如她一样的人,楚天阔突然心里有些痒。
他对自己的名字又多了点儿感悟。
要看得很远,要知道更多,天是高远的,不要做井里的蛤蟆。
忽略那天夜里母亲对酬劳的询问,父母为了“天天明天穿哪件衣服更好看”的争执,楚天阔把头埋进枕头里,心里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兴奋。
明天自己的一个很好的伙伴,学习委员那个小丫头,也会一起去。
是那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娘自己求老师的,那个年纪也不怎么懂得避讳,只是很纯粹的关注。楚天阔本能地喜欢这个见多识广、养尊处优又深深崇拜着自己的漂亮女孩子,当然,他更喜欢这样一个优越的女孩子缠着自己。
小小少年无伤大雅的虚荣。
他盯着自己房间发霉的那一角——楼上蛮不讲理的人家屡次水漫金山,两家吵翻了天,叉着腰在楼道里对骂,姿态难看得让楚天阔很想撞墙。
他从来没有邀请过任何人来自己家里玩。
门外隐约传来至亲为了自己明天光鲜的一面而策划而争吵的声音,他心里的感恩和鄙视拧成了一股丑陋的绳索,将他缠绕得窒息。
第二天是阴天。
他永远记得自己站在望江宾馆前那一刻瞥向江面时候的场景。
银灰色的大江滚滚东逝,漫天铅灰色的云,分不清天地,看不出是谁映照着谁。
第二次进入望江宾馆,他驾轻就熟,自信了很多,直接就在电梯边找到了等在那里满面笑容的小丫头。
“哇,你今天真帅!”
他抿嘴笑,有点儿羞涩。
19层,商务厅里面已经陆陆续续坐满了宾客,后排记者的“长枪短炮”让那个小丫头也咋舌不已。
她独自坐在门口加的一排凳子上,楚天阔走到角落自己的位置坐好,手心有点儿出汗。远远看到海润自信张扬地微笑问候,心里终于稍稍平静了些。
之后很快他就被会议本身吸引了。
开篇就是长达十分钟的宣传片,介绍企业,介绍以往的辉煌,介绍产品,介绍高管……他目不转睛,似乎第一次接触另一个很高很高的世界。
包括主持人好听标准的普通话,不带任何口音,仪态翩翩,比学校老师强
太多——更何况他的父母。
副总上台发言,讲桌边摆着一大束鲜花束成的花球。他忽然想起书包里还装着那朵玫瑰。
是不是,整个书包都会自然地染上那股香气?
全场灯光终于暗淡下来,主持人用好听的声音宣布:“下面有请全市优秀学生代表,来自育明小学的楚天阔同学,与我们的何总一同为‘炫亮’学生电脑揭开神秘面纱!”
楚天阔反而不怕了。
他从容地站起身,爷爷所说的那种天生的贵气战胜了恐惧。他直视着幽兰的追光和亮成一片银河的各色闪光灯,招手,笑容淡定,意气风发,有种不属于少年人的大气成熟。
直到缓缓揭开电脑的红盖头,他的笑容都不曾僵硬,仿佛已经演练了多年。
楚天阔似乎在那片闪亮中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发布会结束,剩下的就是自由交流和答记者问阶段。现场轻松了很多,记者跑到前面去拍电脑,下面很多宾客互换名片交谈甚欢。小丫头开心地跑过来,语无伦次地夸奖着他的表现。
他依旧只是抿着嘴笑,这次不再是因为羞涩。
“楚天阔,你过来!”
他回过头,海润正站在一堆记者中间大声喊他。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慌张,他走过去,被按到电脑前乖乖坐下。
眼前一个打开的空白文档——楚天阔的学校没有机房,自然也没有电脑课。他也只是在亲戚家才接触过一点儿,玩过几局扫雷和纸牌游戏。
甚至初中之后他才知道,那一刻眼前打开的大片空白,名字叫记事本。
“楚天阔,记者想要拍几张你和咱们新品牌的照片,别紧张,自然地打字就好,不用摆姿势,让他们随意抓角度拍几张就好。”
他怎么可能不紧张?
僵硬地把手放在键盘上,半天也不知道应该按下哪个键。
“输入法切换到智能ABC了,你就打上‘炫亮少年’几个字就行了,我们从背后和侧面拍几张。”一个记者在一旁不耐烦地催促。
被那么多“长枪短炮”对着。
楚天阔忽然很想呼救。
好像子弹即将戳穿他的面皮。他伪装的优越形象。
他缓慢地在键盘上找到根本不按照规律排列的xuan,打出第一个“炫”字,然后不小心碰了某个按键,屏幕上面就被两个硕大的字抢占了空白。
“炫耀”。
周围几个记者开始笑:“这孩子根本不会打字啊,怎么用电脑啊?”
楚天阔感觉耳朵在烧,抬起头,看到海润有点儿尴尬的表情。
后来是怎么结束的,他都不记得了。
也不记得那个塞给他玫瑰花的年轻工作人员把400元钱塞到他手里说“这是酬劳,谢谢小同学”的样子。
也不记得那个一定会用电脑的学习委员小丫头脸上复杂的表情。
也不记得海润姐姐笑着拍他的肩膀安慰“其实表现得非常非常好,别往心里去”的美丽姿态。
也不记得爸妈拿到400元钱高兴地摸着他的头说“我们天天就是有出息”的时候那种炫耀的语气。
更不记得很快班里的同学都知道他不会打字并争相询问“楚天阔你家没有电脑”的盛况。
他是个不会打字的小王子。再美丽的展台和追光,也都成了照妖镜。
书包里的玫瑰,早就不经意间被书本碾成了花泥,染得数学书上一片胭脂红。
“是不是觉得我挺变态,七年前的破事儿,一直记到现在?”
余周周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没点头也没摇头。
她看到的楚天阔,固然是电脑前挺拔英俊的少年,然而她不知道,那个故作镇定的表情背后,是被戳穿和嘲笑的无力与惊恐。
他见识了更大的天空,也受到了嘲讽,明白了真相的可怕。
所以当他走出望江宾馆,看到在冷风中被吹皱一张脸的父亲正在等待的时候,心中五味杂陈。
这个世界的有些矛盾,太早就跑来困扰他。
比如父亲一边辛苦地等在冷风中,不进门惹他难堪,关切地问候他“累不累冷不冷”,一边又很急迫地询问“人家给没给钱?”
比如学习委员小丫头喜欢他的优秀雅致,却在看到“炫耀”、看到他的父亲的时候,一脸的惊讶和鄙弃。
比如他自己。
“其实我也不知道今天想和你说什么,说着说着又开始纠缠当年丢脸的小插曲……我明白我很虚伪,活得挺累的。不敢有一点儿差池,不愿意得罪任何人,塑造着一个假模假样的……”他自嘲地笑,却被余周周打断。
“我知道,林杨因为凌翔茜的事情说了一些比较冲的话。他没大脑,你不要往心里去。你和林杨不一样,各有各的资本,各有各的选择,你没有做错什么。”
楚天阔只当她是说些漂亮话,因为这种漂亮话谁也没有他自己说得多。
“哦,是吗?”他笑。
“我知道,你很好奇我和林杨怎么能那么不顾大局,你也很好奇曾经和你很相似的陈见夏怎么就一下子魔怔了、奋不顾身了——但你只是好奇一下,偶尔感慨一下自己的青春没有我们这些人张扬……”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
“但是你并不认为自己有任何错误。”
楚天阔不再笑。
“事实上,你也没有错。你跟我说这些,只是好奇,自己努力地为了过得好而付出了很多,内外兼修,但是好像也并不怎么快乐,那么,像我和林杨,我们有没有后悔,是不是比你开心,比你满足——你只是好奇这件事情,对不对?”
长时间沉默之后,楚天阔慢慢开口:“那答案呢?”
余周周笑:“我只能告诉你,如果你做了我们做的事情,你会比现在更难受。”
所以不必再好奇,也不必改变。
每个人都不是一夜间成长为现在这个样子的。
他有他的选择,无关对错。
算计和经营着的青春,也未必不精彩。
余周周离开的时候,告诉他自己见过凌翔茜了,她很好。
“我猜,你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一定很紧张、很疲惫。”
他没有反驳。
他不是不喜欢那个美丽的女孩子。
只是害怕,害怕她发现自己不会打字的那一张脸孔。事情发展成这样,他不是不可惜。只是如余周周所说,其实他并不后悔。
也不遗憾。
走错路的孩子,并非不是好孩子。
那么,一步也没有走错过的孩子,是不是很可怜?
楚天阔决定,再也不去想。
只是闭上眼睛,就会在这个仿若深秋的初春,想起那天早上凝重的江面和无边的灰云。
他忽然念头飘到不相干的地方去了。
明明叫作楚天阔。
偏偏那首诗的前四个字是“暮霭沉沉”。
刹那间懂得了自己的爷爷。
还好,他是后三个字。总有一天,站得足够高,就可以突破小小的天地和格局,望到云层外面去。
他要的是明天。
那些活在今天的人,永远都不会懂。
米乔可以说她不到20年的人生没有遗憾,她恣意张扬,坦荡快乐,无愧于心。
然而最大的遗憾,就是她再也没有制造任何遗憾的机会了。
后来的后来。
她还有太多的故事,没有来得及发生。
“其实我第一次遇见他啊,根本没记住他长什么样子。”
米乔再次从鬼门关逃出来之后,精神头儿大不如前,总是倦倦的,倚在靠垫上,每说一句话都费好大的劲儿。
发现对面余周周的目光中满是不忍,她在对方出声劝阻前一秒笑着摆摆手,看到自己的指关节在阳光下闪过,苍白突兀。
太瘦了。
“没事,我不累。我必须跟你讲讲。”
余周周动了动嘴唇,安分地坐下。
米乔微笑。
再不讲,可能就要憋在肚子里,永远带走了。
米乔第一次见到奔奔,甚至都没有看清对方的脸。小学三年级开学的第一
天,她正骑在班里最调皮的小胖子背上,左手掐着他后颈的肥肉,右手指关节死磕着他的额角。
“服不服?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嗯?你倒是喊啊,喊大家伙儿选你当班长啊?就你,想当班长,我呸,有种就揍我啊!你不是吹牛能把我揍趴下吗?看看现在趴下的是谁?!”
小胖子连哭带叫地求饶,由于半边脸贴着地上,嘴里也就含糊不清,光吐白沫。周围一圈女生大声叫好,其他男孩子一脸惊惧,跃跃欲试半天,到底还是缩在了外围。
就在这时,闹哄哄的人声中,一个细声细气的男孩声音格外突兀。
“请问……你是班长吗?”
她满不在乎地抬头,很潦草地扫了门口站着的小男孩一眼,低下头去继续压制扭来扭去的小胖子了。
眼珠一转,便故意大声叫起来:“找班长?你找哪、一、个班长啊?”每个字都咬得狠狠的。
周围人起哄更甚,胖子在她手下苟延残喘地扭动了两下,被她一拳打老实了。米乔用余光看到近在咫尺的一双小白鞋不安地挪动了一下,鞋的主人尴尬扭捏地小声说:“叫……米乔?”
全体女生举手欢呼,米乔再接再厉狠狠拧了小胖子两把,兴奋得满脸通红,一个鱼跃跳起来,大声地指着周围:“听见没有?谁是班长?!”
“米乔!!”周围的群众就差三呼万岁了。
她这时候才得意地看向那个清秀好看的小男孩:“喂,你找我什么事儿啊?”
小男孩窘迫又有些恐惧地看着她,轻轻地说:“郑老师让我找你,我是刚转学过来的。”
米乔这才恢复了小班长的几分正经,正了正领子和一头乱蓬蓬的短发:“哦,哦……同学你好。我叫米乔,你叫什么?”
“我叫冀希杰。”
她点点头,被小男孩明亮的眼神盯得有点儿毛毛的。
什么嘛……娘娘腔,一个男生,那么有礼貌干吗,拿腔拿调的……
她指着第二排空出来的那个位置:“郑老师跟我说了,你坐那里。”
余周周听到这里笑起来:“嗯,奔奔的确就是那样的,和其他野蛮的小男孩不一样。”
一想到奔奔后来一副小混混儿——或者说,花泽类式小混混的形象,她不由得冷汗直冒。
米乔似乎明白余周周在想什么。她虚弱地笑了一下:“得了吧,就他原来那副小白脸的弱样儿,在我们那片儿的孩子里面混,不出三天就能被揍成夜光的!”
余周周再次抬手抹了一把头上不存在的冷汗。
米乔并没有夸张。城乡结合处的小学,每个年级最多不超过两个班级,整个学校的前途摇摇欲坠,一副有今天没明天的样子。学校里面的大多数孩子都是附近的工厂或者荒地里面从小打到大的,很容易拉帮结派,分场次火并起来。
米乔这个班长是完完全全靠实力打天下得来的,与其说是班长,不如说是江湖盟主。和余周周整天满脑子兵不血刃的侠客幻想不同,米乔从来没有时间幻想什么,她的世界充满真刀真枪——即使是塑料的。
米乔一面维护着各大帮派的基本秩序,一面又不得不每天抽出时间来关照一下冀希杰,不让他被别人欺负得太狠——这个白白净净的小男孩就像从文明世界的游览车投向野生东北虎林园的一只小白羊,不撕碎了他,它们虎字倒着写!
当她又一次把他从叠罗汉的人堆底下捞出来的时候,当年抢班长失败的胖子终于领着其他男生一同起哄:“米乔大班长,你是不是喜欢这个小白脸啊?”
没有人清楚小白脸到底什么意思,反正冀希杰长着一张小白脸,这就够了。
“滚,胡扯什么,我是班长,怎么能看着你们欺负他?!”米乔涨红了脸。
“哟,大班长,当年是谁骑着别人压着往死里欺负来着?”除了面色尴尬的胖子之外,其他人听到这句话都大笑起来。
“真以为我们怕你一个女生啊?那是给你面子,把这小子留下,你滚吧。
谁也不稀罕再和你抢班长了,班长算个屁,你当你的,我们玩我们的!”胖子适时将话题转了回来。米乔瞥了一下眼眶里面亮晶晶闪着不明液体的鼻青脸肿的小白脸,叹了口气。向来崇尚拳脚功夫的她,不得已弯腰捡起了一大块砖头。
幸而地理位置好,背后就是垒得高高的砖墙。
所有男生都后退了一步,冀希杰也是——他退到了米乔身后。
“我的确打不过你们这一群人。不过我至少能撂倒一个。不一定是哪个不长眼的挂彩,有种就一起上啊!”
米乔声音有一点儿沙哑,黝黑的细胳膊略微颤抖地托着不成比例的硕大红砖,颇有一种鱼死网破的悲壮感。
场面陷入僵持,对面的男生看到米乔认真起来了,集体傻眼,交头接耳半天,谁也不敢动,撤退又没面子,只能干站着。
毕竟,谁没被她揍过?
但是这么多人被一个小姑娘喝退,像什么样子,以后还在不在这片儿混了?他们不是两三岁的小孩儿了,笑话,大家都是四年级的人了!
敌不动我不动,然而米乔即使气势足足,胳膊也明显越来越抖。
就在这个时候,被大家忽略了的小白脸冀希杰,弯腰抓起了两块红砖,左右手各一块,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仰天长啸,嗑了药一般“啊啊”大叫着,不管不顾地朝着对面的人群猛冲过去!
男生们完全反应不过来,瞬间就被砖头撂倒了两个,其中一个就是领头的胖子。冀希杰自然是有分寸的,他只是拍向别人的肩膀或者后背——当然这也和他没力气举起来拍脑袋有关——所以胖子他们受伤并不严重,顶多擦破皮。然而阵形还是乱了,乌合之众四散逃窜。很快就只剩下胖子,因为受伤了跑得慢,被冀希杰拎着砖头骑在身下。
看到米乔还拎着砖头傻站在原地,冀希杰把砖头压在胖子短粗的脖子上,
转过头朝她喊:“愣着干什么?”
米乔张大了嘴巴:“你……吃错药了?”
冀希杰满不在乎地一笑:“我就是看你那块砖头快要拿不住了。再等下去,咱俩都得挨揍。”
米乔眨眨眼睛,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像被羽毛扫过,痒痒的。
这才清醒过来,手一松,砖头落地,扬起一片尘土。
她只是匆匆地朝冀希杰一笑,示意他让开。
然后驾轻就熟地骑到胖子身上,狠狠就是一拳。
“我他妈就知道你这个死胖子还是对班长不死心!!”
他们两个一同坐在稍微矮一点儿的砖堆上,书包垫在屁股下面,用胖子的外套擦干净手,并肩看着他一瘸一拐地落荒而逃。
这是第三次放生。
第一次放开胖子的时候,他脱口而出一句经典台词:“米乔你他妈给我等着——”
然后被米乔拽着领子一把拖回来:“你姑奶奶我等不了!”
当然是一顿打。
第二次放生的时候,胖子学乖了,二话不说转身就跑。
米乔又是拽着领子一把拖回来:“连个再见也不说,你眼里还有班长吗?没礼貌!!”
当然又是一顿打。
第三次胖子陪着笑脸说尽了好话连滚带爬地跑远,米乔只是板着脸说了声“再见”,没有再找碴儿。
“怎么不打了?”冀希杰抱着胳膊站在一边问。
米乔幽幽叹口气:“打不动了。他的肉都是有弹力的,打得手腕疼。”
余周周听到这里,不由得担心地看了看米乔现在空荡荡的病号服袖子——不知道现在的胳膊是不是比那个举起砖头的四年级小姑娘还瘦弱。
就是这样的小胳膊托起砖头,彻底改变了奔奔。
其实米乔从来不相信一个人可以彻底变成另一个人。也许因为她自己从来不曾改变过,无论经历什么,她仍然是米乔。小时候的朋友看到她,聊两句,就会说:“嘿,你跟小时候一点儿都没有变。”
有些人变了,要么是因为隐藏了一部分,要么是因为展露了一部分,而无论选择隐藏和展露,那变化的一部分都不是凭空消失或者多出来了——它原本就在你身上,一直都在你身上。
当冀希杰遇见米乔,他隐藏了习惯性躲在余周周等人背后的依赖感,展露出作为一个男孩子的血性和阳刚。
而米乔呢,遇见冀希杰,她又把什么藏起来了呢?
被男生们斥责为小白脸的冀希杰,其实早就被班级里面的小姑娘们注意上了。自古男人和女人的审美就不一样,冀希杰就是明显的例子。哪个女孩子不喜欢白皙好看、不讲脏话、常常微笑的男生呢?
听到这套理论,米乔自然嗤之以鼻。坐在后排的胖丫头不甘示弱地反击回去:“你反对什么,跟你没关系,你是女孩子吗?”
米乔并不生气。
她不觉得“女孩子”这个称号有什么值得争抢的。
虽然有一点点不平衡——她像老母鸡一样凶巴巴地跟胖子他们抢地盘,很多时候都是为了护着班级里面比较弱势的女同学(当然现在还包括弱势的冀希杰),然而令人沮丧的是,其实她们并不十分认同米乔这位保护者——至少是在她的性别方面。
虽然表面上是呼风唤雨的孩子王,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越来越孤单。
还好,现在她有冀希杰。
米乔将看家本领倾囊而授,冀希杰毕竟是男孩子,学起来很快,力气也大得多,在学校里面很快就树立了威信。男生们自然不敢再轻易欺负他,也不敢贸然拉拢,通通处于观望之中。
冀希杰如此之快地出师,让米乔在欣慰之余很快就生出一种忧郁感,仿佛母系社会和女权时代即将终结。
她的江湖是一拳一脚打出来的,可是终究有一天,所有的男孩子都会比她高,比她壮,比她会打。
而所有的女孩子,早就比她温柔,比她会打扮,比她像个女生。
她站在中间,心中无限沧桑。
很久很久之前,有个什么什么斯基的名人说过,骑墙是没有好下场的。
到了五年级的时候,米乔顺理成章地拥有了一个像样的小跟班。他拥有一切跟班的优秀素养:白白净净,受女生倾慕,不怎么讲话,心思细腻,老大打一个响指就知道该递旺旺棒冰还是麦丽素。
当然,跟班这种事情是米乔臆想出来的。冀希杰跟着她,只是因为他和她一样孤单。
与此同时,胖子他们开始变本加厉地起哄:“米乔喜欢冀希杰!”
当时米乔抓狂地大吼:“都给我叫班长,反了你们了?!”
全体肃穆,之后所有人都反应过来,令米乔愤怒的是他们没有称呼她为班长,并没有反驳这个谣言本身。
于是更是漫天遍地的“班长喜欢冀希杰”,流言在校园里面转着圈儿地嚣张。
米乔气昏了,她终于有一次红了脸不是因为打架打得热血沸腾。
她急急忙忙找到冀希杰,拍着桌子大叫:“你他妈以后别老跟着我!烦不烦啊?”
冀希杰正在埋头拆凳子腿儿,显然是为了放学后迎战隔壁班的几个找碴儿的男同学作准备,听到后头也不抬地说了声:“知道了。”
得到这样干脆回应的米乔反而愣住了,呆站了足足有半分钟之久,直到冀希杰抬起头,惊讶地问:“你怎么还在这儿?”
米乔张大嘴想要喊点儿什么来挣回面子,然而所有能说的话都在那一瞬间堵在了喉咙口。她的脸越憋越红,大脑空白地一把扯过冀希杰手中的凳子腿儿,猛地一拧,钉子竟然被生生拔了下来,凳子随之解体。
“米乔你是女金刚啊,我卸了这么半天都没……”
“女金刚个屁,你再叫一句试试?!”
冀希杰并没有被她虚高的嗓门恐吓住,反而有些故意挑衅地询问:“那……叫班长?”
米乔突然觉得鼻子有点儿酸,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震得半边手臂发麻,转身落荒而逃。
“班长,有人闹校!”
正郁闷的时候,胖子忽然一蹦三尺高地窜过来,一半恐惧一半兴奋地朝她跑过来。
“闹校”指的就是外校的混混儿大举来袭。有时候是为了私人恩怨或者帮派恩怨,有时候只是对方穷极无聊单纯找碴儿。米乔闻声,赶紧放下自己心里那点儿小情绪,跟着胖子冲了出去。
这时候,自己班级的大部分同学都在那个拥挤的小操场上上体育课,如果出了什么危险,那就都是她的责任了。
“有种的都他妈给老子站出来!来来来,站出来啊!”
人手两块砖头的四五个流里流气的高年级男生,站在一人多高的围墙上面一看就是外校闲得无聊的江湖人士。
仗着自己背后占据有利地形的哥们儿掩护,有个发型古怪的高个子男生索性跳了下来,伸手扯住了一个小女生的领子,然后揪住女生的小辫儿咧起嘴哈哈笑。
由于对方显然比操场上的现有群众年纪大一些,手中又有武器,平时嚣张的男生们纷纷胆怯地向后退,然而一个眼尖的女生突然指着天空大叫起来。
半块砖头,在众人头顶画过一道优美的曲线,然后擦着墙上的某个小个子男生的耳朵急速飞了过去。
虚惊一场,然而小个子男生由于闪躲不利失去平衡,一头栽了下来。
“一群傻×,难道不会站远点儿砸他们啊!都是吃屎长大的啊?!”
众人瞠目结舌地回头。
米乔,脏兮兮的校服迎风招展,脑袋刚好挡住落日,余晖渲染着她的轮廓,愣是把她烘托出了释迦牟尼的气质。
于是在吃屎长大的大家心里,她再次模糊了性别,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带着一股逼人的爷们儿霸气。
刚刚醒过来的众人四散开来,寻找可以当作武器投掷的东西,墙上墙下的大战一触即发。米乔趁着墙下高个子惊慌失措的瞬间,从斜里冲过去,猫着腰一头撞在他左腰后方。高个子始料不及,痛得撒手。米乔趁机冲着被抓做人质的女生大喊:“你他妈傻了啊?快跑啊!!”
女生这才哭哭啼啼地跑出危险地带,因为几乎是下一秒钟,群众们的砖头就不长眼地朝着自己人飞了过来。
大家只记得捡东西往围墙上面抛,却没有人关心墙下面深入虎穴的米乔。
很多年后看到张艺谋导演的《英雄》,导演仰拍密密麻麻的箭雨从天而降朝着李连杰飞过去,米乔仍然打了个寒战。
那几乎就是那一天她仰头看到的天空的翻版。
“你他妈傻了啊,还不跑!”
她刚刚骂醒那个女孩子的话,这么快就回报在了自己身上。
米乔第一次体会到被人护在怀里的感觉。
但是因为太快了,对方又是一身排骨小身板,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如果说有的话,恐怕就是他的呼吸喷在自己耳朵上,那种热热的感觉。
很热很热。
“哦!英雄救美喽!”余周周眨着眼睛起哄。
米乔没有接茬儿,似乎还没有从回忆里走出来。
她只是低低地喃喃道:“可惜一点儿都不美。”
冀希杰冲上来把米乔护在怀里,自己背对着群众们从天而降的砖头、瓦片、石头子儿、塑料瓶,将她快速地拖出了战场。中间究竟挨了多少下,米乔
不得而知。
闹校的人终究还是数量少,很快就被吓住了。除了两个人翻墙跑掉了,其他跌落下来的,通通被赶来的体育老师拎去教导处问话处理了。
群众们正在欢呼庆祝的时候,米乔一个猛虎扑食就推倒了手里还捏着一个装了半瓶水的娃哈哈纯净水瓶的胖子。
“你干吗又打我……”
“别以为我看不到你趁乱使劲儿往我站的地方扔东西狠砸,我他妈就知道你还是对班长不死心!!”
胖子到底还是成长了不少,他挣脱了米乔的钳制开始逃跑。两个人围绕着小操场,在大家的起哄声中展开了追逐战。
谁都不知道,米乔必须跑起来远离大家,是因为她需要迎面而来的风消化掉自己脸上无法抑制的笑容。
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想要笑,停不了。
也许是因为大难不死。
也许是因为揍胖子本身就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
也许是因为,刚才她脱离危险圈之后,那个人在她耳朵边嗔怪:“真以为自己是女金刚啊,一个女孩子,小心点儿行不行?!”
这个人让她早就沉睡的性别意识猛然惊醒。
他说,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而已。
米乔在奔跑的间隙转过脸,那个穿着米黄色T恤的身影离人群远远的。
手里还拿着那条被自己扯下来的凳子腿儿。
所以后来,她跑到正在往凳子上面装腿儿的冀希杰桌子前,大声地说:“你以后还是跟着我吧,我同意了。”
对方仍然没抬头,只是淡淡地说:“知道了。”
冀希杰从来都没有过像其他人一样畏惧或者崇拜米乔。米乔暗自揣测,也许是之前过早地见到了自己举不起砖头那幻灭的一幕,所以他心里根本就没有树立起来过任何女神像。
然而不久之后,她便知道了,冀希杰的宗教是唯一真神论,而他早就有了自己的女神。
那个女神的名字叫余周周。
那个女神不打架,有文化,懂礼貌,长得好看。
米乔坐在水泥管子上搓着手背上积累了一天凝结的尘土,静静听着冀希杰的讲述,低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什么嘛,女版的小白脸嘛。
余周周听到这里,跳起来大叫:“小白脸?”
米乔得意地扬眉:“对啊,难道你不是?”
没想到余周周居然兴奋地跳到洗手台的镜子前面,摸着自己的脸微笑着说:“谢谢米乔,你真好。”
米乔恶心得翻天覆地,这次绝对不是因为化疗。
米乔并没有很挂心小白脸余周周,因为五年级的末尾,冀希杰有了一个小女朋友。
周围一些发育早的女生已经有了月经初潮,男女生之间也开始有了一点点懵懂的相互吸引。冀希杰上次英雄救……救班长,加上几次和外校群殴事件中的出色表现,终于得到了男生们的一致认可。他更多地融入这个班级,对游戏厅和台球室轻车熟路,被大家召唤和需要。虽然还是不大爱讲话,但是也开朗了不少。
米乔从来没有居功自傲,把受人欢迎的小白脸冀希杰当成是自己改造的。
她仍然坚信冀希杰骨子里面就有一种冷冰冰的邪气,但是又很有礼节,即使混在不三不四的男生中间,照样出挑得像个好孩子。
就是这样矛盾的体质,只是哪一边更占上风而已。
上次因为被救而泛起的一点点少女心情逐渐被阳光暴晒挥发,头顶有那么蔚蓝的天空,城郊有那么广阔的土地,在余周周因为奥数而哭泣的五年级末
尾,米乔的头顶,仍然万里无云。
直到她看到不远处的冀希杰同学正和班里面一个公认的小美女牵着手。
米乔直到现在也没法解释自己当时的行为。她没有行使班长权力大叫着“我给你们告老师”,也没有狠狠一拍冀希杰的肩膀诧异地询问“你们干什么呢”——米乔虽然大大咧咧,但毕竟不是傻子。
然而,她并没有如听故事的余周周所料想的一样回家生闷气。
她跟踪人家。
并且跟到一半的时候,被冀希杰发现了。
冀希杰露出了一个看好戏的笑容,转回头继续走,把小女朋友送回家——幸好两个人并没有像电视上一样有什么告别吻,何况城郊一片破败老房子夹在修路建房的轰隆声中,怎么也浪漫不起来。
然后他走过来,站到躲在电线杆背后的米乔前面:“你长得太宽了,电线杆挡不住,省省吧。”
你长得太宽了。
你长得太宽了。
你长得……太宽了……
这是米乔一生中永远难以忘怀的时刻。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坐在水泥管上面聊天了。以前能让话题继续下去的只有米乔,然而这一次,她也很沉默。
米乔本能地不喜欢自己此时的状态。她定定神,用平时一样大大咧咧的口气问:“你的眼角怎么结痂了啊,又打架了?”
冀希杰笑了笑:“哦,我爸打的。”
冀希杰从来不遮遮掩掩,即使不爱讲话,也从来不刻意隐瞒什么。
米乔并不是很善于交谈和寒暄的人,她当即跳起来:“你爸?你爸?……我爸都没这么打过我,他每次都意思意思而已,你爸怎么那么狠啊?”
米乔的父亲是附近工地的包工头,没太多文化。米乔妈妈早年癌症去世后,他一个大男人独自拉扯三岁的小丫头直到今天,教育方式往往比较简单——买
礼物,好吃好喝,绝对不委屈女儿,但是惹了祸,就一个字,打!
无论如何,米乔在附近打架出了名,越来越皮实,也愈加明白自己的父亲下手有多么轻。
“嗯,我爸打得狠。”冀希杰说。
轻描淡写。
米乔终于意识到刚才自己说了些什么。冀希杰和胖子他们不同,甚至和她也不同,她那时候还不懂气质,也不知道命运这回事,只是觉得,这个人,总归不是要混在他们之中的。
正如冀希杰那次认真地和她讲起他对余周周所说的“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总有一天会成为一个特别了不起的人”,米乔也很想告诉他,你也和我们不一样。
米乔不知道应该继续说点儿什么,冀希杰却自己开口。
“他平时对我还不错。我没有妈妈,是我爸一直带着我。但是他爱喝酒,喝多了以后,就变了一个人。”
说到这里,他转过头笑:“我还得谢谢你呢,米乔,要不是你训练我的身手,我也不会躲得那么快。以前你看见我鼻青脸肿,那不是胖子他们揍的,那都是我爸。不过现在已经不会了。”
米乔有点儿别扭地说:“不用谢……不过你和……你和……”
“哦,你说我女朋友啊。”
从13岁不到胡子还没长出来的小男生的口中无比流畅地冒出这三个字,着实令米乔沮丧。
“昨天才交的,”顿了顿,冀希杰终于不再装酷,露出一点儿孩子的天真气,“她说喜欢我。胖子他们说,有女朋友很酷的。”
米乔无语,她想自己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都会是吃饭、睡觉、打胖子了。
“其实……”米乔顿了顿,用自己觉得最恶心的语气说,“你当我的跟班就已经很酷了啊。”
冀希杰非常认真地考虑了半天,缓缓地说:“我觉得,还是有女朋友比较酷。”
后来冀希杰进步为“还是换女朋友比较酷”。
再后来,就是“还是有好几个女朋友比较酷”。
随着冀希杰声名鹊起,米乔也越来越迷惑。她不知道冀希杰究竟在追求什么。她自己只要活得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就好,爸爸不苛求她有出息,她自己也没什么远大志向。然而冀希杰明显是心里有点儿什么小抱负的,但是一举一动,格外令人看不懂。
还没有等米乔看懂,冀希杰就不见了。
他逃课倒是常有的事情,但是从来没有连续逃这么多天。米乔跑去问老师,得到的结论是,冀希杰又转学了。
他的到来和离开同样没有任何征兆。
很多人说,冀希杰的亲生父母来接他了,亲生父母特别有钱,是开着漂亮的黑色轿车来把他带走的,冀希杰这下子交好运了……胖子拍拍米乔的肩膀,小心翼翼地说:“班长,这个是冀希杰临走前托我给你的……别打我啊,我也不知道他要转学,他都没跟我说过呢……”
米乔忘了揍他,一把抢过来,坐到台阶上慢慢拆开那个鼓鼓囊囊的信封。
冀希杰在录像厅看了太多的香港电影,什么事情都想要酷一点儿,包括道别。
窄窄的小纸条,干净的字迹。
我爸死了。他再也不能打我了。他死的时候我才发现其实他对我挺好的,只是喝了酒就发疯,其实也是因为这辈子太苦了吧。我不想离开这儿,我觉得在这儿特别开心,可是我亲生父母来接我走了。我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我觉得他俩和我不像,不自在,可是没办法。
我们是好哥们儿,最好的哥们儿。但是我不知道我们还会不会再见了。
你要好好读书,别总打架了。其实胖子他们是让着你,一群男生怎么会打不过你一个女生呢?
祝你学习进步,身体健康!
米乔把信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心里空落落的,摸不到底。她不知道为什么眼睛发酸,眨也不眨任由泪水落下来打湿了信纸。
信封最里面有个硬邦邦的东西,她把手伸进去掏出来,竟然是一个浅蓝色的蝴蝶发卡,上面也别着一张小字条。
“你想留长头发吗?女孩子还是留长头发好。其实我想买大猩猩的发卡,但是到处都没有卖的。我还是觉得你比较适合戴大猩猩的。”
米乔讲到这里,她父亲突然走进来,告诉她该去做检查了。
然后转过身,有点儿腼腆地说:“米乔的同学吧?你总来陪她,都耽误学习了吧?我做爸爸的,没别的可说,很感激你。”
说话粗声粗气的包工头父亲早就发了家,被自己女儿戏称为暴发户老米。余周周看着眼前这个憔悴消瘦有礼貌的男人,无论如何都无法与米乔叙述中的那个大嗓门的啤酒肚地中海大叔联系到一起。
“那……那我先回学校了,我明天模拟考,后天再来看你?”
米乔并没有像以前一样笑嘻嘻地催促:“赶紧滚回去复习八荣八耻三个代表吧,你政治到底能不能突破八十分啊。”——她定定地看着余周周,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口。
良久,她当着正在忙忙碌碌帮她作各种准备的父亲和护士的面,不顾病房里其他人诧异的眼光,大声地对余周周说:
“后来初中时候,我就在你们北江校隔壁。”
“我后来又见到他了。”
“后来……”
余周周朦朦胧胧预感到了什么,她专注地听着,直到米乔在爸爸的劝阻下,乖乖被轮椅推离了病房。
病房的门合上之前,余周周看到米乔最后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睛是弯着的,似乎在笑,可是那眼神里面的不舍让余周周的脑海刹那一片空白。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最后一次见到米乔,竟然就是这样一个乱糟糟的场景。隔壁床老太太哎哟哎哟地呻吟,护士举着吊瓶叮叮当当,米乔被匆匆忙忙地推走,太多的话没有说完。
余周周自小学习了太多转危为安、化险为夷的绝招,任何事情都有转圜的余地,即使是苦难,也可以换个角度咂摸出一点儿甜味。
然而那一刻她继妈妈和齐叔叔去世之后,再次领略了一种无能为力。
后来。
米乔最后离开的时候,也许早就预感到了什么。她拼命地告诉余周周后来的事情。
可是已经没有后来。
米乔可以说她不到20年的人生没有遗憾,她恣意张扬,坦荡快乐,无愧于心。
然而最大的遗憾,就是她再也没有制造任何遗憾的机会了。
后来的后来。
她还有太多的故事,没有来得及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