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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s: 八月长安
『我想当个好老师,当个好妈妈。』
她又一次重复道。
对未来的某个孩子郑重承诺。
这样,我就可以将我曾经没有得到的所有的爱与尊重,统统都给你。
詹燕飞把下巴放在前排的椅背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正在彩排的两个主持人。周围那些同样被班主任叫过来帮忙布置会场的同学,都趁着老师不在的空当聚在一起谈天打闹。小姐妹们谁都没有注意到她已经脱离了圈子,独自坐在角落,听得聚精会神——谁都不知道那对浓妆艳抹的学生主持人矫揉造作的腔调究竟有什么可听的。
詹燕飞嘴角勾起一丝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微笑,很浅。
刚才演小品的三个人,演对手戏的时候总是背对着台下,和观众丝毫没有正面的表情交流。忌讳。
唱歌的女孩子像个木头桩子一样钉在舞台偏左的位置,眼镜片反光,声音颤抖。忌讳。
两个主持人声音太尖,互相抢话。男生小动作太多,捋头发摸耳朵,女生喘气声过重,每句话前面都要加一句“然后”……忌讳忌讳忌讳。
她在心里默默点评着彩排中每一个人的表现,就像当年带她入门的少年宫郑博青老师一样。然而詹燕飞只是习惯性地品评和挑错,并没有一丝一毫嘲笑别人的意思——这些学生并没有受过什么专业训练,只是被各个班级派作代表来参加一年一度的艺术节而已,怎么说都比自己这种被抓壮丁来打扫场地、搬桌椅的苦力要强。而且场上的演员和主持人也不会太在乎自己的表现是否精彩到位,反正不管怎么样,自己班级的同学总会高声欢呼喝彩的。
詹燕飞当年用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舞台上最重要的并非是你的表现如何,而是——你是谁,谁来看你的表演。
当她是小燕子的时候,所有认识不认识的人都为她竖拇指,拥抱她,流露出艳羡的目光。
当别的人是小燕子的时候,只有她的父亲仍然为她竖拇指,拥抱她,投射出最为骄傲的目光。
他们看的是舞台上的小燕子,只有他看的是舞台下的詹燕飞。
她想起六年级的时候,当妈妈捏着她在师大附中择校考试中只得了22分的奥数成绩单大吼大叫时,爸爸把她带出家门,将“你们老詹家一个德行,从老到小一个比一个没用”的咒骂关在了防盗门里面,化成了嗡嗡的微弱不明的震颤。
那时候她已经不再是小燕子,电视台里面有了新的豆豆龙和乖乖兔,一男一女,五六岁的年纪,一切都刚刚好。詹燕飞很长一段时间看到省台那栋耸立在江边的银灰色大楼,仍然会因为恐惧和羞耻而感到胃部纠结,疼痛而恶心。
很好。
她伸了一个懒腰,注视着男女主持人退场,下一个节目手风琴独奏上台。
终于能如此平静地面对一场校园文艺演出了,在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岁月中,那些创伤已经慢慢结痂痊愈,只是摸上去仍然会有些粗糙的痕迹,提醒着此刻满足而安恬的她,那段看似淡去的过去,其实从来都不是坦途。
詹燕飞是很久之后才知道自己的父亲曾经是省里一家芭蕾舞团的副团长,而妈妈则是考入那家芭蕾舞团的学生。这家芭蕾舞团是如何倒闭的,她并不知晓,反正自打记事起,爸爸就被肺结核拖垮了身体,而妈妈的体形则完全无法让人联想起她年轻时候的专业。妈妈经年累月地对从此一蹶不振的爸爸充满了抱怨和数落,这让詹燕飞很小就学会了在密集的言语攻击下排除一切干扰专心致志地玩洋娃娃。
在不久之后郑老师夸奖她小小年纪就能够在任何情况下排除干扰专心背稿的时候,詹燕飞还不知道“因祸得福”这个词。
也许人年少时的所有天赋,都源于苦中作乐而不自知。
詹燕飞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来自己第一次走进剧场是什么时候了。也许五岁,也许更早。坐在医院走廊凉凉的塑料椅子上打青霉素吊针的时候,有个叔叔经过,突然惊奇地喊了爸爸的名字。
也许是曾经的老同事,不过明显比爸爸要精神,也更体面。大人的寒暄对幼小的她来说没有任何吸引力,她乖巧地说了一声叔叔好,就转过头继续认真地去看吊瓶导引器里面一滴滴落下的药水。
直到突然感觉有人拍了拍自己的头,她才懵懵懂懂地回过神。两个大人结束了谈话,那个叔叔笑眯眯地说:“你女儿长得真可爱,一点都不做作,这才是小孩应该有的样子。我说你就领她去试试吧,我跟我们老大打声招呼,绝对比那些人家送来的孩子强。”在詹燕飞的记忆中,这个用无意间的一句话改变她童年的叔叔已经面目模糊,然而她始终记得他随意昂扬的语气。
两个星期后,詹燕飞就第一次站到了舞台上。
“首届‘康华制药杯青少年乐器大赛’获奖者汇报演出,现在开始!”
她木讷地跟在其他几个少年主持人身边将这句自己也没办法清晰断句的开幕词讲了出来,哗啦啦的掌声,像是麻木的流水,轻轻地冲走了本属于她的安静童年。
很久之后,当听说余周周顶替自己去参加“康华制药杯故事比赛”的时候,仅仅只有七岁的詹燕飞心中竟然升腾起了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沧桑感。那时候,
她从心底里感激这个不知道出产过什么药品的制药厂——它把她们那么多人都推上了光芒四射、受人宠爱的舞台。
后来才明白,其实她们都吃错药了。
在很多小孩子还不懂得世界上有种东西叫作“回忆”的时候,詹燕飞已经开始尝试着在自己的履历表中按照时间顺序列举自己获得的各种荣誉了。每年的省市三好学生、校园之星、优秀少先队员、全国学联委员改选……从爸爸帮忙写申请材料,到后来她熟练地运用第三人称脸不红心不跳地写出“她勤奋刻苦,是同学们学习的好榜样;她乐于助人,是同学们生活中的好朋友”这种自吹自擂的话。詹燕飞比别人走了更多的过场,见过更多的世面,被很多人一生都无法收获的掌声包围,她的年少时光,绚烂得刺瞎了自己的眼睛。
第一次主持“康华制药杯青少年乐器大赛”的时候,自己并不是主角,充其量只是站在另外三个大孩子旁边的“配菜”,负责少量的幼儿组表演的报幕。手里名片大小的提词卡上写出来的字她大半都不认识,也学着人家装模作样地藏在手里——即使卡片相对她的小手,大得根本藏不住。
有趣的是,她从来不曾紧张过,即使是初次面对暗红色的厚重幕布,还有幕布后面鼎沸的人声。也许那时候太小,小到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作面子,所以也不会计较丢丑的后果。
原本这次中规中矩的经历只会成为詹燕飞过往回忆的一个小插曲,可以在长大后惊讶地想起,当年很小的时候,她也在大舞台上面做过主持人的!可是,上天就在这个时候抛出了福祸莫辨的橄榄枝。
她前脚已经走上了舞台,将下一个幼儿组电子琴表演者的名字和选送单位都背得一清二楚,刚暴露在舞台灯光下,就听见后台老师惊慌的一句:“我不是跟你们说了有个孩子今天上不了了,插另一个进去,怎么还让她报这个呢?!”
詹燕飞那一刻大脑一片空白。她刚想要回过头寻找声音的来源,就听见另一个冷静的声音在左边后台里响起。
“我说一句你报一句,别往这边看。”
“电子琴表演者,省政府幼儿园,凌翔茜。”
詹燕飞出奇地镇定自若,她目视前方,保持微笑,用稚嫩的声音报幕:“下面一个表演者是来自省政府幼儿园的凌翔茜小朋友,她要为大家表演的是……”
略微停顿。
幕后的声音很快地续上:“春江花月夜。”
“电子琴独奏,初江花月夜。”
她并不知道“春江花月夜”是什么,也没听清,可还是顺着声调报了出来,几乎没人听出来这个错误。
然后在掌声中转身,朝后台走回去。舞台灯光熄灭,只留下一道追光,工作人员抱着椅子和电子琴琴架走到台上做准备工作,詹燕飞和那个梳着羊角辫的表演者擦肩而过。
她懵懂地抬头看大家脸上放松而欣慰的表情,突然有个声音响起。
“小姑娘挺有气场的,够冷静。不过走路的时候别驼背,步子也迈得太大了,这个毛病得改。”
依旧是那么严厉冷清的声音。这个声音的主人叫郑博青,少年宫的老师,34岁,还没有结婚。在那个年代,这种尴尬的年纪毫无疑问说明她是个孤僻的老姑娘。
老姑娘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拽了拽她的马尾辫:“这谁给你梳的呀,你妈妈?以后上台别梳这么低,改羊角辫吧,正面观众也能看见,还能带点儿孩子的活泼劲儿。”
詹燕飞一头雾水,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把发髻盘得无懈可击的冷面阿姨。
阿姨也面无表情地回看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微微笑了一下,露出眼角的纹路。
“叫什么名字?”她问。
“詹燕飞。”詹燕飞说完,顿了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补充了一句,“……
詹天佑的詹,燕子的燕,飞翔的飞。”
这是爸爸妈妈教过的,如果有大人问起自己的名字,就这样回答,也不用在意詹天佑到底是谁。
“詹燕飞……”
阿姨微微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詹燕飞突然很恐慌,她怕自己的爸妈起错了名字。
然而阿姨很快就蹲下,与她视线相平,不容反驳地说:“就叫小燕子吧。”
从那一天起,詹燕飞成为小燕子。
“我今天晚上去我姑姑家,在江边,咱俩顺路,一起走吧。”
詹燕飞回过神来。大扫除已经接近尾声,老师放行,小姐妹们欢呼雀跃地收拾好东西准备撤离,跟她关系很好的沈青走过来拉了她一把,邀她一起回家。
“你姑姑家在哪儿?”
“就你家身后绕过去的那个小区,也就五分钟。”沈青说完,肩膀耷拉下来,很沮丧地补充道,“我姑姑家那个小祖宗,最近简直烦死我了,大人孩子一样烦人。”
所有人抱怨的时候都喜欢找詹燕飞。她总是很平和,笑起来脸上有酒窝,善良温暖的样子,即使发表的评论都是安慰性质的废话,但能让对方心里舒坦,才是真正重要的事。
于是她浅浅一笑,继续问:“怎么了?这么大火气。”
沈青摆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昂着头,脖子抻得老长,眼睛下瞟,用鼻孔对着詹燕飞,走路时屁股一撅一撅的。
“看到没,这就是我家那小表弟现在的德行。全家人一起吃饭的时候谁也插不上话,就听我姑姑姑父在那儿夸他儿子,唾沫横飞,一说就一个小时不停嘴,恨不得自己拿毛笔写上‘人民艺术家’几个大字贴那小祖宗脑门上然后塞
进佛龛里面一天三炷香地供着!”
沈青说话很快,詹燕飞一路因为她的快言快语笑得直不起腰,最后才想起来问:“不过,他到底拽什么啊?”
“说出来都让人笑话。”沈青也的确笑了起来,“少年宫汇报演出,他被选为儿童合唱团的领唱。你也知道,儿童合唱团唱歌,男孩子的声音都跟太监似的,不光是男生,经过训练后所有小孩无论男女嗓音都跟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似的,整个儿一量贩式。有什么可狂的呀,真以为自己前途无量了呀?咱们这小破城市,小破少年宫,让我说什么好,我姑父还一口一个文艺圈——我呸!”
沈青还在连珠炮似的泄愤,詹燕飞却走神了。“前途无量”和“文艺圈”这两个词就像磁铁一样,将散落一地的铁屑般的记忆牢牢吸附在一起,拼凑出沉甸甸的过去。
“这孩子是棵好苗子,前途无量。省里文艺圈老有名气了,小孩都认识她!”
他们曾经都认识小燕子,只是后来忘记了。
詹燕飞从来没有如沈青所表演的那样“趾高气昂”过。她记得爸爸夸奖过她,“在浮躁的圈子里,更要做到不骄不躁”——只是爸爸无论如何也无法让妈妈实践这一点。詹燕飞不知道自己家的其他亲戚是否也曾像此刻的沈青一样,在背后腹诽滔滔不绝地“恨人有笑人无”的妈妈。她那句口头禅似的“我们家燕燕……”究竟击碎了多少无辜小孩子的心,她永远无法得知。
长大之后看杂志,奇闻异事那一栏里面写到过,每当Michael Jackson从数万人欢呼尖叫的舞台上走下,灯光熄灭,观众退场,他都需要注射镇静剂来平复心情。这件事情她并不知道可信度有多少,然而却能够理解——被那样多的人围在中央,仿佛站在世界的中心,被当作神明膜拜,如果是她自己,总归也是需要点儿镇静剂的。
她也需要。不是给自己注射,而是给无法接受女儿再也无法出现在屏幕上这一事实的妈妈。
有时候她会胡思乱想。妈妈究竟是为她骄傲,还是单纯喜欢在演出结束后混在退场的观众人群中被指点“看,那就是小燕子,那就是小燕子的家长”?她不敢往深处想。为人子女,从来就没有资格揣测母爱的深度和动机。
“詹燕飞?”
她回过神,有点儿尴尬,不知道沈青已经说到哪里了。
“我刚才……有点儿头晕。”她胡乱解释道。
“哦,没事儿吧?”沈青大惊小怪地凑过来。她连连摆手,说没事了,已经好了。
“你说到头晕,我还没跟你说呢。其实我姑姑家那祖宗能领唱,多亏了拍少年宫老师的马屁。我姑父不是代理安利的产品嘛,给合唱团那个什么李老师、郑老师上供安利纽崔莱就不知道花了多少钱。有次吃饭,我姑姑老半天也不来,我们就坐那儿聊天干等,回来才知道,他们那个郑老师头晕,去我姑姑她们医院做CT不花钱……”
詹燕飞指间有些凉。这个北方的小城,十月末的秋风已经带着点儿凛冽的冬意,她紧了紧衣服,在沈青喘气休息的间歇发表附和的评论:“真黑。不过也是你姑姑姑父乐意上供。”
“可不是嘛!”沈青得到了支持,立即开始列举她知道的少年宫黑幕。詹燕飞一边听一边低头笑,笑着笑着嘴角就有点儿向下耷拉。
不知道这个郑老师,是不是那个郑老师。
“少年宫还能有几个郑老师?!”
仿佛一抬眼,仍然能看见收发室的老大爷,拧着眉毛阴阳怪气地发问。
第一场演出过后,郑博青留下了她的联系方式,交代詹燕飞的爸爸“如果想让孩子有出息,可以交给她”。
热血沸腾的反而是没有去看演出的妈妈。她拨了对方的电话,有些拘谨有些唠叨,电话那端冷淡的声音让她一度无法维持脸上的假笑,挂了电话之后大
骂半个小时,却还是拽着她去了少年宫拜访。
只是不知道对方的真实姓名,也不知道隶属部门,只知道姓郑,是个女老师。妈妈陪着笑脸问看门大爷“咱少年宫有没有一个姓郑的女老师”,只得到大爷的白眼。
少年宫还能有几个郑老师?!
詹燕飞没听懂这种语气复杂的话,在一旁怯怯地问:“那到底……有几个?”
老爷爷闻声哈哈大笑,看起来倒是比刚才和蔼多了。
“傻丫头……”他抬起头对詹燕飞妈妈示意了一下,又换成了那副不耐烦的表情说,“二楼楼梯口的那个办公室。”
妈妈气得不轻,也没道谢,拉起詹燕飞转身就走。
门后那声“请进”让詹燕飞一下子想起了声音主人冷若冰霜的脸。
道明了来意,郑博青倒也不含糊,把合唱团、主持班、乐器辅导等项目往詹燕飞妈妈眼前一列:“这都是基础课程,为孩子好,基本功不扎实以后没有大发展。”
妈妈被唬得一愣一愣,光顾着点头,却又对这些所谓素质培养的课程后面的收费很为难,正在犹豫到底该不该进行“教育投资”,却听见詹燕飞在一旁天真地问:“老师,什么是大发展?”
妈妈打了她的手一下,让她闭嘴。郑博青弯了弯嘴角,凑出一个敷衍的笑容,仿佛懒得回答这种显而易见的只有小孩子才不懂的问题。
很多年后,詹燕飞甚至都不能确定当初自己是不是真的问过这个问题。这是她最初的疑问,也是最终的结局。
大人都是大骗子。
可是他们不会承认这一点。他们会说,没有“大发展”,不是他们的欺骗,要怪,就怪你自己不是那块料。
妈妈回到家和爸爸关起门来商量了很久,中间爆发小吵三四次,最终狠狠
心,花钱让詹燕飞上了主持班。
从站姿、表情到语音、语调、语速、语感,詹燕飞始终无法学会那种夸张的抑扬顿挫,虽然教课的老师认为那种腔调“生动有感情”。她太小,没有人苛求她念对大段大段的串联词,她也乐得干坐着,看那些半大的孩子们跃跃欲试。然而那段时间她的好运气愣是挡也挡不住,电视台来选《小红帽》节目的主持人,她成了幸运儿——原因很简单,他们要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而她正好五岁。只有她。
直到上了初中,有一天语文课讲解生词,她咂摸着一个词,觉得念出来很熟悉,才突然想起,五岁第一次录节目的时候,对于她傻里傻气的表现,导演笑嘻嘻地说出来的那个词究竟是什么。
璞玉。
可惜,那时候她甚至不知道人家在夸她,否则也不会因为自己无法像另外两个小主持人一样摇头晃脑地装出一副天真活泼劲儿而感到自卑了。
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
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是那么痛快。
詹燕飞却有些遗憾。
也不能太早。
早得都不懂得什么是名利,也就无从快乐。
她是电视台的常客,出入门的时候收发室的阿姨会朝她和她妈妈点头打招呼,那时候妈妈的腰总是挺得特别直;她是家里聚会时饭桌上的话题人物,在饭店吃饭时,包房里面总是有卡拉OK,大人们会起哄让她拿着话筒来主持饭局,唱歌助兴;她小小年纪就有了日程表,每周四下午电视台录节目,各种演出、晚会的彩排都要一一排开,周五周六晚上还要按时去少年宫学习主持和朗诵……
所有人都夸她的时候,好像只有郑博青没有给她特别的好脸色,仍然冷冷的,一视同仁,偶尔诡异地笑一笑。每次她参加完什么活动之后,总会被郑博
青找去单独谈话,告诉她,不能驼背,语速不要太快,卡壳之后不要抹鼻子拨刘海,眨眼睛不要太频繁……
她说一条,詹燕飞就点一下头,乖乖地改。
最大的快乐,并不是成为著名童星。而是有一天,郑老师轻描淡写地说,还行,还听得进去话,都改了,没骄傲。
她雀跃了一整天。
有时候也会面对非议,听到别的家长、孩子说她没什么本事,因为,“都是走后门”。
靠走后门进了电视台,靠走后门进了师大附小,靠走后门当了中队长……她很委屈,想跟人家理论,她都是靠自己——转念一想,能走得起后门,似乎也不是坏事,还挺荣耀的,索性让他们继续误会下去好了。
妒忌,都是妒忌。詹燕飞学着妈妈的样子挺直了腰杆。
她渐渐长大,渐渐体会到名气带给自己的快乐。相比散场就不见的观众,班级同学的簇拥和倾慕才是实实在在的,看得见摸得着,随时环绕左右。詹燕飞谨记爸爸的教导,不骄不躁,不仗势欺人,甚至做得过了头,有点儿老好人。她用“没什么大不了”的谦虚口吻来讲述电视台发生的趣事,上课上到一半,在一群同学的目光洗礼中被大队辅导员叫出去分派活动,被所有人喜爱,被所有人谈论。
然而长大了的詹燕飞却很少回忆这一段美好时光。
因为她知道了结局。就像看电影,观众如果在电影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看到了主人公辉煌得意,就知道在三分之二处,这个家伙即将倒大霉,以此来欲扬先抑,迎接结尾部分的反转结局。
詹燕飞没办法回忆,那快乐被后来的不堪生生压了下去。
岁月像一张书签的两面,她想躲开痛苦,必须先扔掉快乐。
“对了,咱们校去年那个考上复旦的学长要回来在大礼堂开经验介绍会,
你去听吗?这周六。”
沈青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结束了对表弟的声讨,转而进行下一个话题。
“真没想到咱们校也有考上复旦的。”詹燕飞叹气。
“有什么想不到的,就算是振华那么牛掰的学校,也有只上了本省三本院校的学生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沈青一昂头,和小表弟活脱脱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詹燕飞突然愣住了。
小学毕业的时候,最后的一场典礼,她和同学余周周在后台拥抱道别。
她们都没能进入师大附中或者八中这样的好学校,被打回原籍,或者说,打回原形。
她不无遗憾地对对方说,你不去师大附中,可惜了。
余周周是那么聪明耀眼的女孩子。
总是有奇思妙想的余周周看着她,摇头:“有什么可惜的?”
她永远记得眼前的女孩子亮亮的眼睛,里面仿佛有两簇热切的火苗,充满了她看不懂的希望。
“又不是只有师大附中的学生才有出息,有什么了不起?”
詹燕飞心里怅然,旋即拍拍她的肩,说:“我相信你。”
小燕子已经敛翅收心,却还有别人不放弃飞翔的梦想。她遗憾于自己还没有激情燃烧过,就已经经历了一个世态炎凉的轮回。
詹燕飞的童年,实在有点儿太残酷。
仍然记得在她最最春风得意的年头,和余周周并肩坐在省展览馆的大舞台后方等待上场代表全省少先队员发言,那个女孩子突然问她,詹燕飞,你长大了,想要做什么?
她问了一个没有人问过自己的问题。
大家往往都省略了询问的步骤,直接笑着说,小燕子长大了肯定能进中央电视台,当大明星,以后能上春晚!
就像郑老师说的,大发展。
詹燕飞自己也不是没有想过,毕竟是个孩子,有那么一点儿内敛的骄傲,一点儿不曾暴露的虚荣心。她喜欢和省里的笑星歌星站在一起合影,喜欢别人眼里高高在上的大领导跟自己握手,和蔼可亲。更多的所谓理想,她并没有打算过。
她渐渐长大,触角渐渐伸向全国。青少年基金会、全国青少年学联……她在这些不知道到底是做什么的组织中挂名担任秘书长一类的职务——当然,秘书长有很多。
原来中国像她一样的孩子有很多。张三父母双亡,勤工俭学是感动全中国的十佳少先队员标兵;李四家境殷实、书香门第,曾经和美国大使同台对话;王五参演了六七部电影,得过“最佳新人奖”。
她实在不算什么。
井里的蛤蟆,梦想太大,是罪过。
从此之后,别人夸她以后是大明星,她都会深深低下头。
这次,是真的在谦虚。
所以当余周周问起,詹燕飞搜肠刮肚,也找不到一个答案。
小孩子能有多长远的眼光?
詹燕飞却从一个问题里看穿了眼前繁花似锦的迷雾。
她开始担心,这样的光芒,还能照耀多久。
的确没有多久。
《小红帽》改版。三个主持人,都长得太大了。她一夜间脸上冒起了痘痘,本来就因为身材丰润发育较早,现在更是难以继续走可爱路线。童星要胖乎乎的天真劲儿,少女却一定要清秀瘦削,这中间的转型,却没有留给詹燕飞一丁点时间。
詹燕飞拿着橡皮擦,使劲地抹掉自己记忆中所有关于这段时间的痕迹。她那样和蔼谦卑,同学们却仍然不放过幸灾乐祸的机会,好像一个个沉冤得雪了一般快乐。老师翻脸比翻书还快,好像纷纷成了颇有远见的诸葛亮:“我早就
说过你这样下去不行。”——当初夸奖她前途无量的话,难道都是放屁?
然而她最最无法接受的,是她自己妈妈的转变。
她再也没有听到过那句“我们家燕燕……”,她妈妈看她的神情,就好像她从来就只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小孩。
“和你爹一样,你们老詹家的种!”
她和小时候一样乖巧地承受了一切,正如当年承受命运抛给她的沉重的机遇,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很多事情,她没有想起,并不代表忘记。
那段记忆的最后一笔,却用橡皮擦怎么也擦不掉,清晰如昨日。
她坐在小剧场里,郑博青正指导几个小主持人对串联词。第二天就是少年宫一年一度的汇报演出,重头戏。詹燕飞受妈妈的嘱托,来问郑老师能否给她活动到师大附中去——“就像当年她把你弄进师大附小一样,特招嘛,你们老师看在情面上怎么也应该帮你一把!”
其实妈妈也知道不可能。她没出现,害怕郑博青朝自己要礼。
所以只有詹燕飞自己坐在最后一排。郑博青晾着她,只跟她说,自己找个地方等着吧,她现在正忙。
她微笑地看着周围的孩子,每个人都带着一张“我最重要”的脸,昂着头,很骄傲地行走在“文艺圈”里。
似乎抬起头就能看到眼前的万丈光芒。
詹燕飞笑着笑着,眼泪就顺着眼角滑下来,滚烫。
剧场里有些冷。她不知道坐了多久,终于,排练的演员越来越少,郑博青也开始弯腰在舞台上收拾道具,准备撤离。
“老师。”
她走上去,轻声喊,乱哄哄的台上没有人注意到她这个过气童星。
郑博青回头,依然是那样冷的一张脸。
这个人曾经用冰冷的声音随口对她说,“就叫小燕子吧。”
现在这个借来的名号,终究还是要归还到她那里去。
“你找我什么事儿啊?”
詹燕飞很从容,摇摇头。
“没事,什么事儿也没有。老师,我想跟你道个别。”
郑博青终于正视她,诧异地睁大了眼睛,看着詹燕飞朝自己郑重鞠躬。
“你这孩子……”
然而话没有说下去。郑博青看着漆黑一片的观众席,许久,对她笑了,很温柔的笑容。
“詹燕飞,好好学习。”
她用眼神朝她示意周围热烈的一切,说:“这些都是瞎折腾,虚的。前途要紧,你也不小了,学习才是正道。”
最后郑重地,说:“所以,好好学习。”
她终于对自己说了实话。关于前途无量,关于大发展。
她说,那些都是虚的。詹燕飞知道自己应该感谢她的教导和叮嘱,然而那一刻,她颤抖着,克制着,才没有冲上去扇对方耳光。
她只是个无辜的孩子。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她?
詹燕飞轻轻抹了一把脸,手心凉凉的,沾上的全是泪水。
沈青在一旁惊慌失措。她只是问了詹燕飞一句“你以后想考哪所学校,想做什么”——没想到这个好脾气的女孩,竟然呆愣愣地看着她,瞬间泪流满面。
“詹燕飞?詹燕飞?你怎么了?你哭什么——”
詹燕飞摆摆手,不好意思地笑了。
“……没、没,就是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情。”
她吸吸鼻子,很大声地说。
“我想考师范,当个好老师。”
沈青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她,眼前的詹燕飞和平时那副温和的样子完全不同,她身上散发着自己从未见过的光彩,仿佛立于万人之中,光华灼灼。
“我想当个好老师,当个好妈妈。”
她又一次重复道。
对未来的某个孩子郑重承诺。
这样,我就可以将我曾经没有得到的所有的爱与尊重,统统都给你。
他只把这个当作一般的恭维和礼貌,甚至从来都没发现他那个平常
的家究竟有什么可以让别人羡慕的。那种理所应当的笑容,让辛美
香深深叹息。
“饿扁了。”温淼往桌子上面一趴,毛茸茸的头发梢随着动作轻轻摆了摆,像初秋迎风招展的狗尾巴草。
“你早上没吃饭?”
辛美香下意识动了动嘴唇,想说的话却已经被左前方的余周周说了出来。
那么自然,语气熟稔亲切,辛美香不禁在小失望的同时,心里一阵轻松。
如果被自己说出来,一定很生硬吧,一定很拘谨吧,一定会被听到的人……想歪吧?
怎么会像他们那样理所当然,那样好看的姿态,亲密的态度,举手投足都带有一种不自知的矜傲。
辛美香低头继续在演算纸上推算电路图,只是自动铅笔芯“啪”地折断,断掉的一小段飞向了左边隔着一条窄窄过道的温淼。她的目光顺着铅芯飞行的路径看过去,温淼正可怜巴巴地趴在桌上,脸正仰着,抬眼望向前方余周周的
后背,额头上皱起几道纹路,右手却不消停地揪着余周周的马尾辫。
“我说,你肯定有吃的吧?我发现你最近好像胖了,真的,脸都圆了,你怎么吃成这样的啊。二二,交出来吧,你肯定有吃的……”
在马远奔幸灾乐祸的夸张笑声中,余周周一言不发,抓起桌子上的《现代汉语词典》回身拍了过去,动作干脆,目光清冷,辛美香甚至都听到了温淼的下巴撞到桌子时发出的沉闷声响。
“干吗拍我?”温淼跳起来,捂着下巴嗷嗷大叫,“你想拍死我啊?”
余周周眯起眼睛,笑得一脸阴险:“你知道的太多了。”
辛美香收回目光,努力将思路接续到未完成的电路图上,然而题目已知条件中剩下的那一段电阻就死活不知道该放到路径中的哪一段。
“该死的,初三刚开始,距离中考还有一整年呢,急什么啊。把早自习提到七点钟,我六点多一点就要起床,怎么起得来啊,赖一会儿床就来不及吃早饭了嘛……你到底有没有吃的啊,还是你已经都吃进去了……”
温淼无赖的声音细细碎碎响在耳畔,那一段无处可去的电阻横在辛美香的脑海中,仿佛一条无法靠岸的小舟。
“二二,这是你的?”最后一刻冲进教室的温淼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拎起桌上的茶叶蛋,用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戳了戳余周周的后背。
余周周回身看了一眼,用一副“我们早就注意到了”的八卦表情,笑嘻嘻地回敬:“我可不下蛋。”
马远奔迷迷糊糊地补充道:“我刚来就注意到了,不知道是谁放在你桌子上的。你问问来得更早的人吧。”
辛美香立刻全面戒备,甚至自己都能感觉到后背绷了起来。她到教室总是很早,他们都知道的,如果温淼问起来,如果温淼问起来……
然而温淼只是环视了一周,“嘿嘿”笑了一声,就非常不客气地伸手开始剥蛋壳了。
辛美香听见心底有一声微弱的叹息。
她没有很多零花钱,或许也只能给他买一次早餐而已了。
不过,好歹也像小说里面的女主角一样,偷偷给自己喜欢的男生买过一次早餐了。小心翼翼地拎着,鬼鬼祟祟地放在他桌上,谨慎珍重,若无其事,一举一动都让她有一种存在感。
存在感。仿佛上天正拿着一架摄像机远远地拍着,而她怀揣着隐秘的情感,正不自知地扮演着一个甜美故事的主角。
辛美香抬眼看了看正因为温淼吃东西声音太大而用字典猛拍他脑袋的余周周,复又低下头去,心中那种难以言说的压迫感仿佛减轻了不少。
不知道为什么。
就好像原本那部拍摄无忧无虑的主角们的风光生活的纪录片,被她这个隐秘的行为扭转成了一部有着深刻主题和独特视角的青春文艺片。
她这样想着,微微笑起来,余光不经意间捕捉到了温淼的视线。
对方剥着鸡蛋壳,目光轻轻扫过她,没有一秒钟的停留。
辛美香的笔尖停滞了一下,复又匆匆写了下去。
连做个白日梦都不行吗?这么快就戳破。
窗外太阳正在楼宇间攀升。漫长无梦的白日才刚刚开始。
有时候辛美香抬起头,看到余周周和温淼桌子附近围绕着的询问解题方法的同学,会有那么一瞬间的羡慕。
此时的辛美香已经稳居班级前五名,虽然不能撼动余周周的领先优势,却显然比万年第六名的温淼的实力要强得多。
可是从来没有人向她请教过问题。
也许因为这个混乱的学校中原本就少有人认真学习,仅有的几个已经习惯于向余周周和温淼询问;也许因为她曾经是大家眼中的白痴,碍于面子谁也不会真的“不耻下问”;也许因为辛美香顶着一张万年僵硬的“少他妈来烦我”的脸——当然,这句话是温淼说的。
那时候辛美香没能够控制好自己的表情,间或流露出了一副羡慕的神情,
被日理万机的余周周捕捉到了。
她开着玩笑说:“美香你倒是来帮帮忙嘛。”语气中带有一丝假模假式的嗔怪。
余周周式的温柔和善解人意。
带着一种小说和电影中的主角光环,晃瞎了旁人,偏偏又显得那么周到,无可指摘,最最可恨。
辛美香本能地想要拒绝,却又不想要在场面上输给万人迷的余周周,挣扎了一下,带着勉强的笑意,徒劳地动了动嘴唇。
“得了吧,就她顶着那张‘别他妈烦我’的脸?借我三个胆儿我也不敢去问她啊!”
就在这一刻,温淼戏谑的笑声响起来,余周周又是不由分说抄起词典回头砸过去,辛美香趁机低下头,冷着脸证实了温淼的调侃。
放学回家的时候,余周周一边收拾书包一边和温淼斗嘴,话题渐渐又转移到了余二二这个名号上面去,温淼一副沈屾亲卫队的态度肆无忌惮地嘲笑着余周周,辛美香在一边听得心烦意乱。
不一样。温淼还是那张讨人嫌的刀子嘴,可是不一样。
她们得到的,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然而余周周话锋一转:“对了,我觉得美香有点儿像沈屾。”
一样少言寡语,一样顶着一张“少他妈烦我”的脸,一样拼了命地学习。
温淼却又大声叫了起来:“哪儿像啊?”
辛美香拎起书包转身出门。
对,温淼说得对。
她们不像。
沈屾哪里有她这样贪心?
辛美香再一次抬起头看向铅灰色的天空,这个城市的冬天这样让人压抑。她甚至开始想念夏天的时候窗外围坐在自家小卖部门口,光着膀子打麻将喝啤酒骂娘的叔叔们了。有他们在,至少父亲有地方可以消磨,母亲的怒火也没有
目标发射。她可以蜷缩在安静的小屋角落,像一只冬眠的蛇,等待不知什么时候才来的春天。
而现在,她就不得不在逼仄的室内面对争吵不休的父母。那些恶毒粗俗的彼此辱骂让辛美香下定决心在新年的时候鼓起勇气要一个礼物。
她需要一个随身听,听什么都行,只要听不到他们。
正这样想着,她偏过头,看到余周周随手将银白色的SONY CD机放在了桌上,用右手掏了掏耳朵,疲累地趴在了桌子上,好像最近几天格外虚弱。
不知怎么,她突然心生向往,斜过身子伸长胳膊捅了捅余周周的后背。
“怎么了,美香?”余周周轻轻揉了揉眼睛。
“你的那个,借我行吗?就听一会儿。”
余周周身后的温淼也正在听音乐,一边做题一边陶醉地哼着歌。
“你拿去吧,”她大方地一笑递给辛美香,“我突然头疼,好像有点儿发烧,不听了,你先拿去吧。”
辛美香用拇指和食指拈起耳机,分清楚了L(左)和R(右),然后轻轻地塞在了耳洞里。
余周周忘了关机器,于是苏格兰风笛声如流水般倾泻入辛美香的脑海。
她侧过头看到同样带着白色耳机的温淼,想象着自己此刻的样子,突然间鼻子一酸,沉沉低下头去。
然而那台机器余周周最终忘记从辛美香这里要回去了。她还没到放学就请假回家了,因为发烧,脸红通通。
直到她离开前一刻,温淼仍然调皮地伸出手指搭在她脖颈后方故作认真地问:“熟了?”
然后一本正经地跟张敏打报告申请送余周周回家。
辛美香不禁微笑。这就是她眼里的温淼。
有那么一点点调皮捣蛋,却十分有分寸,温和无害,又有担当。
和她从小喜欢的小说中那种光芒耀眼的男孩子不同,温淼不是简宁,温淼
甚至都不是任何一个能说得出名字的角色。
然而辛美香自己完全说不出理由。余周周和温淼都是那样值得她羡慕或者妒忌的人。
她却独独厌恶余周周。
因为温淼是男孩子吗?
或者,因为别的什么?
那天晚上辛美香心满意足地带着耳机坐在昏黄的小台灯下,顺畅无阻地连接了电路图,身边的父母例行的叫骂声仿佛被隔绝在了彼端,只留下她独自在此端甜蜜微笑。
她时不时地偷瞄一眼窄窄的蓝色屏幕上面的电量标识。余周周毕竟没有借给她充电器,一旦没有电了,手中银白色的圆铁盒就只是一个能充门面的摆设——然而她根本不是主人。
她们每天晚上都可以这样度过,一边学习,一边听歌,不用担心没电,不用担心真正的主人讨债。她,他,他,她们,都可以。
只有她的这个晚上是偷来的。
但是总有一天。
辛美香的思路乘着那段电阻在脑海中悠然地飘。
总有一天。
第二天便是星期六,辛美香看着窗外被凛冽寒风摧残的树枝,踌躇了一番,还是背起书包出了门。
余周周剃头挑子一头热,辛美香早就不想再去那个破旧图书馆参加什么学习小组了。
在那里的学习效率比在家里还要差。因为另外两个活泼快乐的成员总是妙语连珠地在斗嘴。然而明知道今天余周周可能因为生病无法到场,辛美香还是去了。
也许是抱着一份自己也说不清的希望。
她坐在冷冰冰的破旧桌椅前,用冻僵的手把书本一点点从书包中挪出来。
门口的老大爷依旧在看报纸,桌上一个茶色罐头瓶里,热茶水飘出袅袅白汽。
辛美香顶着那温暖的所在愣了一会儿,就低下头抓紧时间看书了。
只是心里有点儿酸楚。
果然,没有来呢。
太阳不在了,地球都不知道该围着谁转了。
辛美香转过头把刚才没敢拿出来的CD机放在了桌上,插上耳机——唯一庆幸的是,她不用再担心需要归还CD机了。
这张CD真好听,《爱尔兰画眉》。辛美香在心里默默记住了这个名字,嘱咐自己,如果有一天,她买了CD机,一定要记得去寻找这张CD。
如果有一天。
有那么一天吗?
总有那么一天。
辛美香想着想着,眼前就有雾气氤氲。突然听见那扇老旧的门被推开时发出的“吱呀”声,来不及抹掉脸上的泪,就看到温淼丢盔卸甲地冲了进来,外衣敞着,头发乱着。
“什么鬼天气啊,再吹一会儿我就散架子了。”
辛美香不由得笑开了怀。
“散架子了你可以兵分三路到这里会合。”
温淼本能地龇牙想要反驳,却忽然闭上了嘴巴。
也许是不习惯眼前如此伶俐活泼的竟然是那个一脸“你少他妈烦我”的辛美香。
两个人都静默了一下。
最后还是温淼恢复了大大咧咧的本性,一屁股坐下:“余周周来不了了。”
辛美香小心翼翼地问:“那……你怎么还是来了?”
温淼没有笑,抬眼看她。
辛美香有些憷,慌张地笑了一笑:“今天天气这么不好。”
温淼把下巴支在右手上,挑挑眉毛:“你不问问你小姐妹为什么来不了
了啊?”
辛美香愣了一下:“她为什么……”然后吞下了后半句,“我是说,她,她还发烧吗?”
温淼做了鬼脸,眨眨眼:“不光发烧,还起了一身的青春痘!”
辛美香反应了好一会儿,时间长得足以将温淼的宣言拖成一个冷笑话。
温淼脸上的失望溢于言表。
辛美香忽然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愤怒。她憋着一口气,硬是不再虚情假意地询问余周周:“我问你,那你为什么还来?”
温淼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我又不知道你家电话,怎么通知你活动取消啊?你一个女生大冷天哆哆嗦嗦坐在这儿干吗?走走走,我送你回家!”
辛美香这才注意到温淼根本没有背书包。
“没有我家电话你可以问余周周。”
“我又不是猪,后来当然打给你了,你都出门了。”
辛美香的心忽然被攥紧了。
谁接的电话?她父亲还是母亲?是那个话都说不明白的酒鬼还是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破口大骂的泼妇?
她微微闭上了眼睛,不想再看温淼的脸,好像这样温淼就看不见她了一样。
“快走吧,我送你回家。”
她轻轻摇了摇头:“不用,我要在这儿学习。”
并不是赌气。她只是单纯地不想要温淼看见自己家,就像守着什么不可告人的案底,舍得一身剐。
然而温淼却突然执拗上了,辛美香很欣赏的温淼身上那点儿责任心最终砸了她的脚。她一直用余光观察着在一旁伴着窗外呼啸的北风悠然自得哼歌看杂志的温淼,笔尖下的方程式如何也配不平了。
温淼惬意地将两只脚抬高搭在桌沿,眼睛一瞟就发现了辛美香手边的CD机。
“余周周的吧?你还敢听?她碰过的东西哎,现在上面一定长满了水痘病毒,一个个跟蘑菇似的迎风招展哪!”
辛美香一惊,下意识要摘掉耳机,看到温淼嘴角促狭的笑意,就冷下脸继续做题了。
然而他就是不走。
辛美香越是拖下去,心里越凉。最后还是熬不住了,英勇就义般站起身,说:“回家。”
她走在温淼后面,磨磨蹭蹭。这边温淼刚刚推开门,猛烈的北风就迎面一击把门板甩了回来,他一个趔趄向后猛退,一不小心踩在了辛美香的脚上,两个人一起摔倒了。
辛美香倒在地上捂住左脚踝,疼得说不出来话。温淼慌了,围绕着她像苍蝇一样嗡嗡乱转,可无论怎样询问,辛美香都顶着惨白的脸一声不吭。
那副表情,似乎回到了被徐志强逼到墙角紧抱书包的时候,心中存着一口气儿。
然而无论是害怕别人发现自己偷书的事实,还是害怕别人看到自己破败的家和父母,这本来都不应该是执着的事情。
温淼几番询问辛美香家的地址未果,最后急得一拍脑门:“算了算了,我背你去我家吧,就在马路拐弯那个小区。”
辛美香的呼吸差了一拍,不可置信地仰头看着面前这个青春痘勃发的微笑少年。
辛美香进了门就堆砌一脸紧张的假笑,在温淼母亲热情招呼下,低下头,慢慢地解开鞋带。
她希望眼前的温淼和他妈妈都赶紧离开,不要盯着她。
辛美香知道自己早上穿的这双袜子破了一个洞。可是她来不及补了,在换拖鞋的时候被主人盯着,那是一种怎样的凌迟,她现在终于知道了。
幸好温淼看她太磨蹭,已经不耐烦了,转身冲进了房间朝妈妈要水喝。温淼妈妈是个矮胖的女人,眼角有多年笑容堆积起来的鱼尾纹,面相格外亲切和善,声音也沙沙柔柔的,让辛美香想起温暖的毯子,不知道为什么。
“叫美香对吧?快进来吧,你坐在凳子上慢慢换,我去给你倒水。”
辛美香松了一口气,趁机换上拖鞋,缓步走到沙发边坐下。
整洁温馨的小家庭,两室一厅,房子算不上大,装修算不上好,然而那种干净幸福的感觉漫溢在空气中,辛美香不敢用力呼吸。
她从来不敢请任何一个同学到家里去,更别提这种突然袭击了。
脚已经不怎么疼了。她拘谨地坐在沙发上,不知道接下来的时间该如何打发。
她没做过主人,也没做过客。
然而温淼妈妈有着丰富的主人经验。她带来了可乐、水果、美国大杏仁,摆了一茶几,然后笑容满面地坐在辛美香旁边,询问她脚还痛不痛,学习忙不忙,想考哪所高中,温淼在学校有没有淘气,有没有相好的女同学……
问到最后一个问题的时候,温淼从自己房间啃着苹果杀出来:“妈,你怎么那么三八?”
温淼妈妈伸手直接拧住了自家儿子的耳朵,温淼杀猪一样大叫,辛美香不由得笑起来。
眼睛紧盯着鹅黄色的新墙纸,笑着笑着,心里就开始轻轻叹息。
“美香啊,你每天早上都几点钟起床啊?”
“六点。”
温淼妈妈立刻摆出一副“你看看人家”的表情。
“我家这个祖宗啊,每天六点四十才勉强能从床上拖下来,七点钟就要上自习,结果好不容易给他做的早饭,一口也吃不上,这不白折腾我呢吗?”“没有,妈,我心领了。”
“边儿上待着去!”温淼妈妈用不大的眼睛努力翻了个白眼,“一会儿的酱排骨我就搁心里给你炖得了!”
温淼摊手:“那估计您儿子今后就永远活在您的心中了。”
温淼妈妈反手抄起鸡毛掸子就是一棍,温淼反射性地向后一跳刚好躲开,动作行云流水配合默契,辛美香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
旋即有些黯然。
幸福是那么平易近人,近在咫尺,却又只能活在她的心里。
温淼的妈妈强留辛美香在家里吃饭,她坐在饭桌的一边,默不作声。温淼的父母并没有对她过分客气和热情,在饭桌上面我行我素,并没有因为多出一个人而和平常有什么两样。温淼妈妈一直在给他们两个孩子夹菜,一直受到温淼的抗拒,两个人一直拌嘴,偶尔会因为打扰了父亲看新闻联播而得到一句“小点儿声!”——却也是温和的,带着笑意的。
她只是坐在温暖的橙色灯光下,听从温淼妈妈热情的劝告,来者不拒,低头往嘴里不住地扒饭,不知不觉就吃了太多,撑得想流泪。
吃完饭才觉得微微有些头晕。温淼妈妈看出了她的异常,用手轻轻抚着她的额头,说:“有一点儿热,不严重,淼淼,去拿体温计来!”
37.2℃,不高不低,勉强算得上低烧。辛美香只觉得耳垂脸颊都温温的,脑袋也晕晕的,前所未有的快乐,也前所未有的难过。她趁机依偎在温淼妈妈暖和厚实的怀里,假装自己病得很严重。
37.2℃,整座房子都是37.2℃,温淼也是,温淼的爸爸妈妈也是。最合适的温度,而她只是被传染了。
然而到底还是该走了。
温淼妈妈用力给辛美香拉紧大衣,罩上帽子,朝她笑得非常温暖:“以后常来玩,现在也认识门了,帮阿姨督促温淼好好读书,别总是瞎贫瞎玩。他的小伙伴我就知道一个余周周成绩还挺好的,美香也是好学生,帮阿姨盯着点儿他!”
辛美香不好意思地点头,温淼赶紧一把将她推出了门:“行了,还让不让人家出门了,你能不能别见到一个鼻子眼睛长全了的就让人家看着我啊?你儿子是流窜犯啊?!”
温淼带上门,把他爸爸妈妈的嘱托都关在门里面,然后转过身,难得正经严肃地说:“送你回家,快点儿走吧,这么晚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跟在温淼身边,辛美香觉得似乎不那么冷了,那37.2℃的余温残留在身上,迷迷糊糊中,半轮月亮仿佛穿着带毛边儿的衣服一般,绒绒的很可爱。
也许是太舒服了,有些话糊里糊涂就出了口。
“温淼,我一直觉得你很聪明。”
温淼难得没有叉腰大笑“哈哈哈我本来就一表人才”,而是沉默着听,仿佛在等着下文。
“……所以,我觉得,也许你那么一努力,就真的能成为第一名。”辛美香说完了自己都愣了一下。
静默了一会儿,温淼又恢复玩世不恭笑嘻嘻的样子:“得了吧,我还是给余二二留点儿活路吧,我一聪明起来就怕她心理承受不——住——啊!!”
辛美香顿了顿,突然转了话锋。
“你爸爸妈妈真好,你家……很温暖。”
温淼只是听,看着她,笑了笑。
他只把这个当作一般的恭维和礼貌,甚至从来都没发现他那个平常的家究竟有什么可以让别人羡慕的。那种理所应当的笑容,让辛美香深深叹息。
无论如何,辛美香知道自己不该提聪明和第一名,只是她不清楚到底是因为得罪了温淼在乎的余二二,还是得罪了温淼的某些她说不清楚的处世哲学。
以至于之后的一路,他们始终无话。
下一个拐弯就是辛美香家的小卖部,她忽然站定,对温淼说:“就到这儿吧,前面就是我家了。”
温淼扬起眉,似乎想要坚持送佛送到西。
然而辛美香终于鼓起勇气,轻轻地说:“我家和你家不一样。”
暖融融的月光只有虚假的嫩黄色温度,寒风刺骨,吹乱辛美香额前新剪的刘海——除了余周周,竟然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辛美香换了发型,她现在梳着齐刘海了。
温淼站在原地静静咀嚼着这句话,脸上并没有流露出那种伤人的恍然大
悟,只是笑笑说:“好吧,你回去吧,平安到家了往我家里打个电话吧。”
辛美香知道对方懂了,甚至不敢猜测温淼的臆想中自己的家会是什么样子。他看到了自己破洞的袜子,听到了电话里面她放不上台面的爸爸或妈妈的应答,更是明白了那句“我家和你家不一样”。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那可怜的面子,她转身落荒而逃,依稀听见温淼的喊声被风声吞没。他说了句什么,那句话和她身上残余的37.2℃被一同冷却,遗留在拐角。
她要面对的到底还是那个破旧的小卖部,破旧的小牌匾,还有满怀的北风凛冽。那才是辛美香。
有什么好丢脸的呢?她扬起头逼回眼泪。
当年站起来一言不发被所有老师当作傻子一样训斥的时光,都牢牢刻印在周围每一个同窗的记忆中。早就没什么好丢人的了。爸爸,妈妈,残破的、无法邀请同学前来吃晚饭的家……这都远远没有辛美香自己丢人。
所以才要离开。远远地离开,直到周围没有一个人认识15岁以前的辛美香。
直到她根本不再是辛美香。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之后的温淼反而对她和气熟悉得多。也许因为余周周得水痘,不得不在关键时期闭关,所以一向吊儿郎当的温淼主动承担起了家庭教师和邮递员的角色,每天为她整理习题和卷子,而当中一大部分卷子,都来自辛美香。
他们有了一个光明正大的话题可以讨论。他会跑过来催促她写卷子,她也可以指着卷子的各个部分说明注意事项要求温淼来传达……更重要的是,辛美香发现,温淼在隐约知道了她的家庭背景之后,并没有表现出疏远或者同情,只是很正常。
难得的正常。
有时候温淼为了抄卷子会坐得离她近一些。辛美香感觉到耳朵又在隐隐约约地发烧,晕晕的,很舒服。
37.2℃的低烧。
热源在左方。
直到一脸水痘的余周周出现在收发室的透明玻璃背后,温淼把大家都叫上去看她,辛美香也是第一次有机会和沈屾并肩走在一起。
两个人的确有些像,同样寡言和阴沉。
她走到一半,轻声问温淼:“喂,我和沈屾到底哪里像?”
温淼嗤笑:“我不是早说过你们不像嘛?”
辛美香再次反问:“为什么?”
温淼耸肩:“我说不像就不像。”
被当作观赏猴子的余周周气急败坏地朝着温淼喊些什么,外面的辛美香等人听不见。温淼开心地大笑,又做鬼脸又敲玻璃,甚至还从书包里面掏出了一根香蕉假装要投喂,把余周周气得抓狂。马远奔在一旁添油加醋,两手食指拇指反扣装作是照相机在取景,而沈屾,也破天荒地笑了起来。
辛美香那一刻忽然恍神。
她其实从来都不想要余周周康复归来。
当年那个会帮助余周周往徐志强凳子上撒图钉的辛美香已经淹死在了岁月的洪流中。此时的辛美香,已经攥着一把图钉无差别地扔向这个世界。她那一刻疯狂地妒忌,多么希望玻璃罩子里面的那个猴子是自己。她了解余周周表面的气愤之下是满满的感动和快乐。
一种真正被爱的快乐。
有一瞬间她将里面的余周周置换成了自己,想着想着,脸上就浮现出一丝腼腆的笑容。
回过神来,余周周竟捕捉到了这个心不在焉的笑容,并在朝她感激地笑。
辛美香刹那间明白了自己和沈屾的区别。
沈屾只想要第一名。她可以不穿漂亮的衣服,不在乎人缘,不在乎一切,
只要第一名。
而辛美香,她想要变成余周周,又或者说,变成余周周们。
她们招人喜爱,家庭幸福,生活富足,朋友众多,成绩出色,前途远大,无忧无虑。
辛美香何其贪心。
当辛美香超过了余周周成了第一名的时候,她就知道,这场所谓的友情结束了。
她不再接受余周周莫名其妙的恩惠和友好,她给了对方一个真实的辛美香。
自私,阴暗,雄心勃勃。
余周周这个所谓的小女侠,果然无法忍受被自己同情的对象抢走宝座。辛美香心里冷笑,看着对方趴在桌子上掩盖不适。
却在此刻听见温淼大声地安慰余周周说:“你考第五名嘛。”
“你考第五名嘛,这个比较有技术含量,而且我还把我前面的名额让给你。”
温淼温暖的声线盖过了辛美香心底的暗潮拍击。
她后来没有再怎么见过温淼。
他在她印象中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对另外一个很快就重新夺回了第一名的女孩子说:“你要不要考第五名?”
后来辛美香到了没有人认识15岁以前的她的振华,后来辛美香真的不再是辛美香。
甚至后来,她喜欢上了一个和自己一样拥有逼仄的青春的男生,这个男生没有青春痘,备受推崇,帅气优秀,却和她一样被什么东西捆绑住了翅膀。
她甚至觉得扯下那张皮,对方就是另外一个辛锐。
她不知道自己是喜欢他,还是因为恨另外一个女生,又或者干脆是同类相吸,又或者是钦佩对方的伪装比自己还要严丝合缝……
然而那种温暖的感觉再也没有,那种天然的想要靠近的无法控制的感觉再也没有。
那种阳光的味道。
只有温淼身上才会有的味道。
即使此时此刻跟在淡漠的余周周身后的那个叫林杨的男孩子有着和温淼相似的笑容和相似的斗嘴恶习,辛美香仍然知道,温淼是不同的。
温淼不会执着地追着余周周死缠烂打,温淼不会被余周周操纵喜怒哀乐,温淼不是太阳。他不会照得人浑身发烫。
他,他的家,都只是阳光下被晒暖的被子,卷在身上,恰到好处微微的热度,刚刚好是低烧的微醺。
因为她无论什么都没有,所以才本能地接近和向往。
然而对方终究不屑于去温暖她。
很久之后,当辛锐从一个小个子口中得知余周周见不得人的家事之后,那个瞬间她忽然听清了晚上送她回家的北风中,温淼临别前最后喊的那句话。
很朴素很朴素的一句话。
“你怎么老觉得别人过得一定比你好啊?”
辛锐忽然自嘲地笑起来。
世界上比温淼优秀聪明幸福的人有千千万,可是他不觉得别人比他好。
他不觉得,所以他最快乐。
辛锐曾经想要就此顿悟,奈何有些事情,开始了就无法结束。
比如,辛美香想要变成辛锐,辛锐想要变成别人。
因为做别人更幸福。
小卖部即将拆迁前,她蹲在家里收拾东西,无意中被阳光下的杂物堆晃疼了眼睛。
走过去一看,那闪亮的东西,竟然是银白色的CD机。
水痘之后,余周周和辛美香的关系迅速尴尬起来,CD机早就没有电了,
她也不再听,却忘记物归原主。
时隔三年多。
CD机在阳光下躺了有一阵日子了,手轻轻触上去,温暖的感觉,仿佛那个低烧37.2℃的晚上,她在一个幸福的小家庭里,吃撑了,很想要流眼泪。
不久之后,毕业典礼,余周周朝她道谢。
直到那时辛美香仍然会因为这声谢谢而感到一点点厌恶。
厌恶她们这样的故作姿态,这样的矫情。余周周,凌翔茜,无一不是如此。
把日子经营得像个电影,什么事情都要个了解,好像别人活该给她们配戏。
余周周怀念的一切,哗啦棒、图钉、《十七岁不哭》,辛美香都不留恋。
直到余周周说起:“谢谢你在我长水痘的时候来看我,在玻璃外面对我微笑。”
辛锐嘴角忽然扬起一个嘲讽的笑容。
那时候她是为了自己笑,那时候她眼中没有余周周,那时候,她幻想着被温淼等人围在正中关心的,是自己。
她每次微笑,都因为她以为自己是别人。
因为总有一天她会变成别人。
即使温淼说,别人未必幸福。
辛锐不知道。
她只知道,做自己,一定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