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旧时光--三周年完美纪念版,套装全三册 (18 page)

BOOK: 你好,旧时光--三周年完美纪念版,套装全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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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之六
年华似水,百转千回

她们站在台上,从来不注视台下,虚无缥缈的台词、绚丽的灯光,乃至热烈的掌声,通通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站在台上,无视一切。

安静的走廊像一条漫长的时光隧道,只有尽头有一扇窗,透过熹微的灰白色的光。少年逆光而立,谁都看不清他的表情。

1.夏日无休

无论如何,暑假开始了。

每天早起,自学新概念英语——其实这种劲头完全来自于崭新的笔记本和崭新的步步高复读机。白天学习,看电影,看各种有意义或者没意义的闲书,下午练琴——当初没有成功地用菜刀将它劈成柴火,却因为很久没有学琴而真正爱上了练琴,这让余周周深刻地理解了牛顿三大定律之一:“人之初,性本贱”。饭前迎着夕阳跑圈,这是运动会1500米的后遗症——她发现跑过临界值之后,那种好不疲劳的感觉会让人上瘾,流汗让人不烦躁。吃完晚饭后跑到租书屋换新的漫画,一直躲在自己房间里面看到十点钟,洗澡,睡觉。

每三天去看一次外婆。周末晚上,和妈妈一起去逛街散步。

余周周觉得自己的暑假生活已经健康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了。

“陈桉,你说,那些大侠掉到山崖下面大难不死,捡到秘籍然后独自修炼的时候,是不是就这样平静美好?

“会不会最后因为太平静了,反而忘记了要爬回到山崖上面重出江湖?

“其实我现在也这样。我突然发现我不再憋着一口气,也不再常常想起那些老师和同学。甚至也……也不再想着多么有出息,然后让妈妈因此骄傲,在爸爸和他老婆面前风光一把——我突然觉得这样很没意思。

“有时候妈妈会陪着我下楼换漫画,或者一起出门跑步,不过她身体没有以前好了,跑不了几步就会慢下来,走在一边看我自己跑。

“黄昏的风很凉,虽然是夏天,却不热。夕阳特别美,妈妈也特别美。

“我觉得这样就非常好。就这样吧,时间停在这里吧,好不好?”

好不好?

余周周不再给陈桉寄信,可是她买了一个日记本,朴素的浅灰色网格封面,上面写着简单的几个单词:“The spaces in between(两者之间的距离)”。

她把日记本叫作陈桉。

外婆家的钟点工李姨干活很麻利,只是非常喜欢偷吃东西。本来家里买的水果根本就吃不完,大家从来都会叫上李姨一起吃,然而她总是拒绝,一口都不吃。

却会在背后从袋子里面偷水果吃。

很多时候白天只有余周周在家,偶尔也会看到余婷婷。李姨在她们面前并不是很收敛,所以她们见过许多次。妈妈买的桃子和三舅买的桃子,一袋八个,一袋七个,被李姨混到同一个塑料袋里面,这样就不会有人注意到那些桃子一个个地不见了。

“为什么呢?为什么明明不犯法的事情,非要标榜自己不做,然后背后偷鸡摸狗呢?”

世界上有种不可理喻的动物,叫作大人。

整理上学期班级工作簿的时候,调出了一本班级联络图,上面有所有人家里的电话。余周周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奔奔的电话。

窗外骄阳似火,草丛里面蝈蝈在不停地聒噪,余周周突然觉得有些烦躁。她合上桌子上面的周记本——一个假期,八篇周记,她已经落了两篇没有写了。

还有一大堆的钢楷作业,一天一页田字方格,余周周一气儿写了三十多页,从规规矩矩地一行一行写,后来变成了一列一列写,再后来变成一行一列,最后,干脆跳着格乱写,把“还珠格格”“孙燕姿”“黄蓉”和各种歌词以及漫画书上的台词都拆散了,整本田字方格最后变成了小强填字游戏。

有点儿无聊。

她眼角瞟到辛美香家的电话。

其实电话“嘟——嘟——”拖着长音的时候,余周周是有些忐忑的。接电话的女人嗓门很高,语速快,语气冲,一听就知道是辛美香的妈妈。

“喂,找谁?”

“啊,阿姨你好,请问辛美香在吗?”

“你是谁?”辛美香妈妈的语气仍然没有一点儿改善,不过有些意外和惊讶,好像从来没有人给辛美香打过电话一样。

余周周咽了口口水:“我是她们班同……”她停顿了一下,改口,“我是她们班班长。班级有点儿事,想找她一下。”

“什么事儿啊?”

“科任老师让我通知大家到学校集合,好像是有活动。”

其实没有必要撒谎的,但是余周周直觉,辛美香想要出门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

“等着啊。”对方放下听筒,余周周听到模模糊糊的一声,“接电话,过来!”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喂?”辛美香有些怯懦迟疑的声音从听筒传过来。

“没事吧,出来玩好不好?”

没有去电影院,也没有去游乐场,余周周和辛美香在校门口见面之后,辛美香窘迫地拒绝了余周周所有的提议。追问许久,余周周才尴尬地发现了真相。

辛美香的裤兜里面只有三块钱。

“那怎么办哪……”余周周无意识的叹息让辛美香深深低下了头,她连忙摆摆手,笑嘻嘻地说,“找个阴凉地儿说会儿话吧,反正今天这么热,游乐园人又多,非中暑不可,本来就不应该去。”

辛美香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她们干脆就坐到了学校后操场的老榆树底下,盘腿躲在阴凉里,一起沉默着眯起眼,望着操场上一片白花花让人眩晕的阳光。

余周周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把人家叫出来,冒着撒谎被发现的风险,难道就是陪着自己在树底下打坐的吗?释迦牟尼能成佛,难道还要找个伴儿?

“你喜欢唱歌吗?”她没头没脑地问。

问完了又觉得自己这个问题挺无聊的。辛美香明显连话都不喜欢说,平时出个声都难得,何况是唱歌。

感觉有汗从头发里面一路蜿蜒向下,像只小虫,从鬓角开始痒痒麻麻地盘旋到下巴尖。

“喜欢。”

“其实我也不是特别喜欢……”余周周懒洋洋地应了一声,才惊醒般反应过来对方的答案是肯定的。

“你,你喜欢啊……你,你喜欢唱谁的歌?”

辛美香抬起头想了想:“没什么特别的。好听的我都喜欢。”

余周周格外珍惜这个机会,她小心翼翼地问:“比如?”

草丛里面的蝈蝈把下午燥热的操场唱得很安静。

辛美香很久都没开口,好像在作什么思想斗争。余周周深切地体会到什么叫作“心静自然凉”——和辛美香在一起,她觉得自己都变得沉默深沉得多。

正在余周周呆望着操场的时候,突然听到耳边嚣叫的蝈蝈声中,传来略带
沙哑和羞涩的歌声。

“我和你的爱情,好像水晶。没有负担秘密,干净又透明。”

任贤齐和徐怀钰的《水晶》,在余周周小学的时候风靡一时。

记得小燕子詹燕飞曾经不无憧憬地说过,每个人心里都会有一个人,你会很想跟他一起唱这首歌。

余周周不喜欢任贤齐,她觉得他唱歌总是费劲得仿佛大便干燥——当然,这种说法曾经被喜欢任贤齐的男生女生群起而攻之。

不过她承认,这首歌很好听、很纯净。那时候,如果心里有一个人,也许真的会想要跟他一起唱这首歌——可是注定不会真的有这样的机会。

如果能勇敢放肆到在那个年龄手牵手一起对唱《水晶》,恐怕这份感情也称不上是多么羞涩透明。

辛美香并不是很自信,她并没有跑调,只是声音很抖,像一只小绵羊。然而余周周一直认真地屏息倾听,好像此刻手中真的捧着一块水晶。

我和你的爱情,好像水晶。

虽然不懂爱情,但是不妨碍微笑。

辛美香唱完之后,面红耳赤地看了余周周一眼。余周周则笑着看她,非常真诚地说:“唱得真好。”

后来她们开始一起唱,不是当时的流行歌曲,而是还很幼小的时候听到的那些似懂非懂的港台流行歌曲,从余周周在老干部活动中心演砸了的《潇洒走一回》,到《选择》《当我悄悄地蒙上你的眼睛》《相思风雨中》《一生何求》《铁血丹心》……

小时候根本不知道这些歌在唱什么,却仍然能在饭桌上大声唱出来,助兴,讨大人的欢心。

直到那一刻,她们两个重新唱起这些歌,才懂得了歌词的含义。

“从Mary(玛丽)到Sunny(阳光)和Ivory(象牙),却始终没有我的名字。”

“为何我所失的,竟然,是我的所有。”

有时候也会唱到一半,哽住,那些缠缠绵绵的内容让她们相视一笑,只能别过头去羞涩地咧咧嘴巴。

后来的后来,余周周已经记不清那天下午她们究竟有没有聊天,聊了什么——但是记忆中总是有一片刺眼灿烂的纯白,是下午两点最最炽烈的阳光,和耳畔永无休止的蝈蝈叫声。

话匣子一旦打开,辛美香也渐渐活泼起来。

“不是你说的那种,我说的是大袋的酸角,不是一袋只有三四个的那种。”

“我觉得小袋的好吃。甘草杏、话梅和无花果都是小袋的好吃。”

余周周气得翻白眼,可是大袋小袋哪种比较好吃,她实在是辩论不过执拗镇定的辛美香。

“所以其实我觉得夜礼服假面喜欢的还是月亮公主,不是月野兔。”

“我觉得是喜欢月野兔,不是月亮公主。”

“如果月野兔的前世不是月亮公主,他怎么可能爱上她?月野兔和月亮公主个性差异那么大!”余周周觉得自己简直就要咬人了。

辛美香仍然只是沉重地摇着头。

“才不是。”

冷静,余周周你一定要冷静。她告诫着自己,一边把话题拉到中心上来:“你看,月亮公主那么温柔文静,月野兔……不说了,你也知道。她们看起来明明是两个人啊,夜礼服假面怎么会同时喜欢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呢?这根本不合情理啊!”

辛美香愣了一下,慢慢地说:“她们是同一个人……只是后来变了。”

余周周挠了挠头:“如果你喜欢的人,后来变了,你还会一样喜欢他吗?”

余周周问问题时候,内心纯洁无比。她想到的是奔奔。

月亮公主变成了月野兔,就像两个人一样。

然而“喜欢”二字让辛美香闻而变色。

余周周仍然在一边大胆地进行发散性思维。

“你说,老师家长不让咱们早恋,是不是也因为我们在长大,对方在变,我们自己也变化得很迅速,所以很容易会变心?”

辛美香及时地给出了正确得不能再正确的回答:“是因为耽误学习。”

余周周颓然转开脸。

辛美香实在太让人有挫败感了。

2.集中营

“话说,你有没有吃过一种糖?”

“什么?”

余周周托着腮慢慢地说:“它叫口红糖。现在已经买不到了。”

其实那个糖很小,红红的,只有一节。但是包装做得像大人用的唇膏一样,轻轻一旋,糖便像口红一样露出来,女孩子们都学着大人一样拿着它小心地在自己的唇上来回涂抹,然后再用舌头舔舔嘴唇,那劣质的甜味因为这逼真的形式而变得格外诱人。可是余周周的妈妈从来不允许她和别的女孩子一样买那种糖。余周周一直不知道为什么,是觉得不卫生?还是怕她过早地学会臭美?她不懂。

没想到身边的辛美香忽然说:“你想吃吗?”

余周周吓了一跳:“有吗?”

辛美香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皱着眉头盯着地砖想了半天,才抬起头,一副坚定的表情说:“有。”

余周周那一刻还不明白,为什么辛美香找颗口红糖也能这么大义凛然、视死如归。

后来当她跟在对方身后七拐八拐接近“美香食杂店”的时候,余周周才反应过来。不过辛美香不知道背后的余周周已经洞悉了一切,她在快到自己家的拐弯处停了下来,认真严肃地对余周周说:“你站在这儿等着,别跟着我。”

余周周一辈子都记得辛美香脸上矛盾的表情。

冒着被窥探秘密的危险,去找一颗口红糖。

余周周忽然觉得很感动。她用力地点点头说:“好。”

甚至没有问为什么。

于是辛美香转身离去。

口红糖是很古老的零食了,四处都买不到,辛美香家的食杂店竟然有,说来说去只不过是一个原因。

积压存货。卖不出去的东西。

比如……比如辛美香在运动会上拿出来的麦丽素,落满灰尘,而且还过期了。

余周周猜得出,这样的小食杂店在新近开张的物美价廉的仓买超市挤对下,盈利应该每况愈下。唯一能比超市占优势的,恐怕只有酱油、醋和啤酒了,因为邻居们都相熟,有时候赊账拿走两瓶啤酒也没关系。

余周周的记忆中留有一个拥挤不堪的小卖部,当时她还是奔奔家的邻居。小卖部灯光灰暗,屋子里一股霉味,还有那个卖东西的阿姨,永远都凶巴巴大嗓门、满口脏话地冲着她大声吼。买到的面包大多不是太油腻就是干巴巴,薄薄的塑料包装,基本上是三无产品,有几次还有些发霉。那时候人们的脑子里没有消费者意识,也没听说过“3·15”,这个城市里面还没有超市,也从来不曾有把好吃的糖果分发给孩子们的慈祥的店主,他会把发霉过期的东西卖给孩子或者傻子。

但是,余周周仍然觉得那些东西真是好吃,酸角、杨梅、雪梅、虾条、卜卜星、奶糖、冰棍儿、五毛钱一包的橘子冰水——虽然都是色素勾兑的。

也许现在再吃就不那么好吃了吧?

什么东西都是回忆里面的才最好。永远都是。

过了一会儿,辛美香跑了过来,鬼鬼祟祟地,塞给她一节浅粉色的塑料管,有拇指那么粗,好像一节长哨子。

余周周很兴奋,她们两个躲在角落里面,贼眉鼠眼地四处张望,好像两个正在进行毒品交易的小混混儿。余周周费力地旋开口红糖,看着里面那节玫红色的糖心像真的唇膏一样冒头,然后小心地躲到没有人的地方舔了舔,皱皱眉头,心里有那么一丝失望——很难吃。

只是为了圆一个心愿而已。

不过这副鬼鬼祟祟的样子,难道是在躲避妈妈?余周周想了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不好吃?”辛美香的表情很紧张,好像口红糖是她做出来的一样。

“没,挺好的,送给我吧。”她珍重地将口红糖揣进裤兜里面,“谢谢你,美香。”

辛美香有些局促地笑了,低下头说:“那我回家了。”

余周周摆摆手:“那,再见。”

辛美香有些驼背地走了几步,突然又回头,朝余周周无比温柔地微笑了一下。

“周周?”

“嗯?”

“谢谢你。”

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来。

“谢谢你。从来没有人邀请我出来玩,从来没有人往我家里面打过电话。”

余周周一头雾水,看着辛美香消失在拐角。

开学的时候,余周周的英语口语和听力有了很大进步,看了很多书,长跑越来越在行,心里竟然真的有了一种初成少侠的感慨。

唯一的问题在于,暑假作业没有写完。

那本综合了古诗词填空、小作文、智力竞赛、科学知识和数学复习测验的大本暑假作业还有好多没有写完。余周周的抵触情绪让她很难坚持每天做一页。暑假的最后几天,她一边翻着漫画,一边咒骂着自己的拖延和不勤奋,最终还
是没有写完。

余周周淡定地深呼吸。

然后伸出手,把中间全是小作文可是她来不及写所以留下了大片空白的四五页撕了下去,干干净净,一个断茬儿都没有留。

她知道检查作业的时候,老师只是从头到尾翻一遍,不会仔细核对页数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所有违法乱纪钻法律空子的行为都是从娃娃抓起的。

第一堂课,大家把暑假作业、周记本、钢笔字练习本和英语练习册一样一样传到第一排,每组第一排的同学细细地数过,把缺少的数量报给老师。

许多人宣称自己忘带了。

于是张敏一指门口:“回家拿去。一小时之内回不来就算你没写。”

班级里面一下子就少了三分之一的人。徐志强等人晃晃悠悠地离开了教室,余周周知道,他们应该是不会回来了。

过了半小时,温淼第一个回来了。第一堂课刚结束,余周周伸了个懒腰,踱步到辛美香身边问她《柯南》有没有单行本,就瞥见温淼正在四处借订书器。

上次自己把人家扔在原地梦游一般地离去了,余周周有些过意不去,于是这次主动搭了一句话:“温淼,你的作业本散架子了吗?”

温淼的表情变得很奇怪,他咧咧嘴,点点头,晃了晃手里面的田字方格本,纸页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像白色的海浪。

用订书器在桌子上狠狠地按了两下之后,他满意地再次抖了抖作业本。

然后突然一下子凑近余周周,在她耳朵边轻声说:“你没发现这个本子格外地厚吗?”

余周周被他突如其来的咬耳朵行为吓了一跳,连忙躲开身:“是又怎么样?”

温淼看了看周围,压低了声音笑着说:“我把上学期的作业本给拆了,所有上面没被用红笔打上对钩的,我都拆下来拼到一起,好不容易凑够了一假期的作业量,还得装订上,你说我容易吗?”

刹那,余周周羞愧地觉得自己撕空白页的行为实在是太低端、太小儿科了。

温淼在这时候用食指轻轻按了按额头上新发的小痘痘,认真地问她:“你的暑假作业是不是一放假就都写完了?你这么用功的人……”

余周周突然很想骂人,你才用功呢,你们全家都用功。

她甚至在那一刻想要大声地对温淼宣布,自己其实是把暑假作业撕掉了关键的几页的,她是偷懒了的……

转念一想却觉得奇怪。用功并不是什么贬义词,确切地说,这从来就应该是一种褒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夸奖勤奋努力,就等于变相说这个孩子笨、没有潜力呢?

其实说白了,还是潜意识里面觉得自己不够聪明,才会在形式上装模作样,模仿聪明孩子的调皮和懒散,好像这样就证明自己不是死读书了。

这个可怜的年纪,总是要在证明给别人看了之后才敢小心翼翼地肯定自己。

余周周突然对温淼产生了兴趣,她瞪大眼睛迫近他,鼻尖几乎都贴在了对方下巴上,这次轮到温淼吓得往后一蹿。

“你……你干吗?”

“你除了钢笔字没有写,其他的作业都做完了吗?”

温淼眨眨眼睛:“英语抄写单词,我背得下来的单词都没有抄……估计老师发现不了。那个暑假作业的综合大本我也没写完,就挑里面有意思的题做了做,其他都是乱写的,反正老师也不看,只要看起来是满的就可以了……”

余周周突然发现,温淼好像从来不在重复性劳动上面浪费时间,比如抄写烂熟于心的单词,比如钢笔字。

于是温淼口干舌燥地呆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余周周又一次紧紧盯着自己的脸走神,露出诡异的笑容,然后目光空茫地跟自己擦肩而过。

好学生脑子都有病。温淼嘟囔了一句,好像没感觉到自己微微发红的面庞,继续低头摆弄田字方格。

辛美香在这一刻抬起眼睛,望着温淼和余周周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复又
低下头去。

初二最大的变化有三个。

新学科,物理。

月考。

以及周六补课。

补课的形式很简单,全校前240名同学分为四个班级,A、B、C、D,一切都严格由名次决定,每次大考之后都会重新排一次座位和班级。

余周周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紧张而激动。

甚至连如何与沈屾打招呼都演练了好多次。是应该坐在座位上若无其事地等待着对方跟自己打招呼呢,还是热情地微笑着说:“我是余周周,早就听说你成绩特别好,认识一下?”

终于到了周六,她早早地到了A班的教室,按照黑板上面的简陋的座位分配图,坐到了靠门那一桌的外侧。

九月的天空总是明朗澄澈,让人心情愉悦,有种梳理一切重新开始的错觉。

她正对着窗外的天空傻笑,突然听到耳边清冷的一句:“麻烦让一下,我进去。”

余周周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桌子被她突然起身拱得向前一跳。

桌脚和水泥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余周周有点儿尴尬,直直地看着身边这个戴着眼镜的冷漠女孩,所有计算好的问候微笑集体死机,她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你回来啦,那进去吧!”

说完之后,沈屾倒没什么反应,她自己先被这种小媳妇的腔调惊呆石化了几秒钟,才讪讪地低头挪动身体让出一条道。

突然听到门口有点儿幸灾乐祸的笑声。

被分到B班的温淼不知道为什么出现在门口,看样子是路过时候不小心看到热闹。余周周咽了一下口水,他忽然上前一步走到沈屾面前没皮没脸敲敲桌子:“这就是著名的年级第一啊,没有一次考试失手,厉害厉害,真
是厉害……”

沈屾抬眼看看他,理都没理,就低下头从硕大的书包里面掏出笔袋、演算纸和练习册。

余周周在心里偷着乐,切,你看,人家不搭理你吧!

没想到温淼醉翁之意不在酒,歪歪头凑过来,嬉笑的脸在余周周面前放大了许多倍。

“余二二——哦不,余周周,你也很不错嘛,每次都是第二,也从来都不失手啊,很稳定啊,厉害厉害,真是厉害……”

他的笑容在余周周的错愕中加大。

余周周气极,回过味来之后,突然笑了。

她又眯起眼睛,嘴角勾起骄傲而危险的弧度。

“您这是哪儿的话呀,六爷?”

3.知恩图报

一声甜丝丝的“六爷”,让温淼倒抽一口凉气,他忙不迭后退一步,几乎撞到了门板上。

啧啧,这哪像六爷,顶多是个小六子。余周周在心里不屑地哼了一声,表面上仍然笑嘻嘻的。

温淼张了张口,好像想要反驳什么,奈何面红耳赤,最后只是低下头非常没有风度地落荒而逃,单肩背书包随着步伐一跳一跳地打在屁股上,好像在代表月亮惩罚他。

余周周没想到对方这么轻易地投降了,笑容僵在脸上,尴尬地站了半天,发现身边的沈屾仿佛根本什么都没听到也没看到一样,已经在低头做数学练习册了。

现在倒是省事,招呼也不用打了,余二二,名头都爆出来了。

余周周侧脸看着窗外明媚的大晴天,叹口气,呸,什么鬼天气。

不甘示弱地也想要拿出练习册勤勉一下,想到刚才温淼那张欠扁的笑脸,又觉得很挫败。在聪明而不努力的家伙面前装作不努力,又在勤奋刻苦的沈屾面前装学术……

余周周你还是去死吧。她坐在座位上发呆,缓缓地叹了一口气。

于是丝毫没注意到,身边的沈屾用力过猛,自动铅铅芯“啪”的一声折断。她停顿了一下,微微侧过头看了一眼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的余周周,眼睛里面有种略微复杂的困惑,然后很快再一次专心地投入数学题中去了。

大家陆陆续续坐满了教室,彼此间打量着,也有熟络的同学已经开始谈上天了。十三中的学生大多来自当地的海城小学,所以许多同学即使现在不同班,以前也相互认识。余周周听着叽叽喳喳的谈话声,突然有点儿想念自己的小学同学。

单洁洁怎么样了?自己不辞而别来了十三中,她一定很生气。还有詹燕飞,新班级的同学会不会认出她是小燕子?会崇拜她,还是欺负她?自己答应给她写信,可是一笔都没有动。毕竟,有什么可说的呢?还有李晓智,是不是还是那么规规矩矩默不作声?徐艳艳仍然那么跋扈吗?希望她能改变一下那种性子,否则真是招人烦……

其实这些人的脸,都有些模糊了。

余周周知道自己想念的并不是这些人本身,更重要的是一种氛围。仿佛一抬头,就能看到小学时候教室里面雪白的桌布、暗红色的窗帘,和透过窗帘缝隙斜斜地泻进来的一道阳光,刚好照在趴在桌上睡觉的许迪和单洁洁一桌上。詹燕飞的座位总是空着,因为她总是要参加各种演出活动,所以同桌总是喜欢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装盒饭的兜子,堆在她的桌子上……

当时那么决绝地逃跑,还以为永远不会舍不得。

那些下午的阳光穿越半透明暗红桌布制造出来的满室的流光溢彩,是余周周无论如何都不能装进铁皮盒子保存起来的东西。

无论如何都不能。

刚才温淼笑嘻嘻找碴儿的表情让余周周的心跳有一秒的差拍,仿佛余婷婷给自己形容的早搏。

他很像一个人。

那个家伙现在过的日子,一定非常非常好吧?

余周周笑了,一低头,那抹自己也察觉不到的温柔,让身边沈屾的自动铅笔芯又一次“啪”地折断。

她再次用看怪物的表情看了看余周周,这个呆坐在座位上什么都不干只知道发呆和傻笑,却能够每次考试都紧紧地咬住自己分数不放的,第二名。

沈屾忽然感到一种愤怒和不满,更多的是恐慌。

只能更努力。她低头,翻过练习册的最后几页开始对答案。

只能更努力。

从来不要问,为什么别人轻轻松松就能做到,自己却要付出那么多?

以后也不会问。

余周周终于回过神,沈屾自始至终就像一尊佛,心如止水,只有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响声。

这么厉害的女孩。

仗着聪明和天分说自己懒得努力的人都是白痴。

因为努力和勤奋本身就是一种聪明,一种名叫坚持不懈的宝贵天分。

沈屾是一座山。余周周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也许永远都翻越不了的一座山。

两个女孩谁也不知道,她们没有一句对话,却让彼此的早晨都阴云密布。

A班的各科任课教师都是年级教研组最好的老师,从不同的班级抽调过来。第一堂是英语课,抄在黑板上的例题都是些古怪刁钻的介词用法,模棱两可。余周周对待英语从来都是实用态度,一遇到较真的介词填空就会立即歇菜。

二十道题,自己错了七道,沈屾错了三道。

余周周翻了个白眼,在笔记上认认真真地记下老师对于每一道题的解释。

奇怪的是,沈屾并不像其他同学一样热衷于发言和提问,她始终低着头,好像在溜号,却能迅速地把别人发言中的关键点言简意赅地记在笔记上面。

学习的方法,从来都不只是简单的“好好听讲,认真完成作业”一种。温淼有自己的习惯,沈屾也有她的法宝。余周周趴在桌子上面,把脸颊贴近冰凉的桌面,再次叹了口气。

“陈桉,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可是别人不会乐意告诉我,所以只能像个小偷一样在一边观察,伺机而动。”

今天的收获之一,沈屾做的数学练习册叫做《轻松三十分》。

收获之二,她记笔记的时候永远都只用笔记本的右面,也就是写字时候最舒服的那一面——有些本子写到左半面的时候会整个撅过去,还得用胳膊压着,非常不方便。不过其实左半边也没有浪费。正面的右半边记古诗词,然后将整个本子反过来,从背面翻开,原来的左半面就变成了右面,这样可以再用来记英语笔记。所以笔记本被翻开的时候,左右两边是完全颠倒的字迹和不同的内容,写起来非常舒服,又能自然地将内容区分开,不会挤在一起很凌乱。

余周周握了握拳头,好办法,这个办法好就好在……她又给自己找到借口买新本子……

一上午的四堂课结束了,大家纷纷收拾书包准备离开学校。余周周憋了一上午也没和这位老僧入定的同桌说上一句话,有些闷闷不乐地踱步走出教室,抬起头竟然在放学大潮中看到了奔奔的脸。

一脸有点儿百无聊赖的表情。

“奔……”第一个字喊了一半被吞回去,她只好挤过去,从背后轻轻地拍对方的后背。

奔奔转过头看到她的时候是惊喜的,然后突然有些回避地转回去,盯着走廊的尽头,轻声说:“是你啊!”

余周周愣了愣:“对啊!”

两个人一前一后,默不作声,在拥挤的人潮中看起来非常不起眼,和周围
两两并肩的同学相比,他们看起来似乎根本不认识对方。余周周突然感觉到很愤怒,却又说不出来这种愤怒究竟来自哪里。

自己心心念念记得的,对方好像从来没放在心上。

终于远离了大队人马,余周周一路跟着奔奔朝着车站的方向走过去,她并不在背后喊他,只是沉默地跟着。终于奔奔停住了脚步,抬头看看站牌,又四处张望一下,余光捕捉到背后的女孩子,吓了一跳。

“你怎么跟着我?”

余周周面无表情地盯着奔奔的脸,眼睛都不眨,半分钟后,一言不发地转身迈步离开。

张敏最近经历了很大的危机。

虽说十三中的教学质量和管理水平和师大附中相去甚远,但并不代表所有学生都是浑浑噩噩的,当然,还有学生家长。

六班的整体成绩一直在年级中下游,期中考试之后的家长会上,场上家长的质疑就有些让张敏压不住,后期又陆陆续续地有了一些要求更换班主任的小型家长集会。余周周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很令人惊讶的事情——既然当初有本事在事后把抽签抽到的英语老师换成张敏,那么现在也有本事把张敏换走。六班的家长里面,的确是有些人物的。

余周周托腮望着讲台上明显憔悴焦躁得多的张敏,“对顶角相等”这个定理已经没完没了重复到第五遍了,她却浑然不知。

张敏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和那一部分家长妥协之后,她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大范围地调整座位——既然家长们都认为自己的孩子成绩不好的根本原因在于没有坐在前排,并拥有一个成绩好而遵守纪律的同桌。

余周周也被参了一本,据说谭丽娜的爸爸认为自家女儿不好好学习的原因是同桌太自私,只顾着自己偷偷摸摸地学习,却在平时上课的时候看漫画、看小说,假装懒散误导自家女儿。

不用说,肯定是谭丽娜跑到网吧或者偷看漫画被抓住,就拉了余周周做挡
箭牌,“我们班第一还天天上课时候在底下偷偷看漫画呢!”

余周周很烦躁,却又不能反驳。毕竟人家说的是实话。

很多年后,她在书中读到一句话,突然想起了年少时的这场换座位的闹剧。

当我们看世界的时候,总是以为自己站在宇宙的中心,认为所观察的一切如此全面而正确,却忘记了,最大的盲点,其实就是站在中心的自己。

谭丽娜的爸爸只看到了余周周,却没有看到自己的女儿。

而彼时,骄傲自律、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第一名余周周同学,则坚定地认为成绩也好,其他的事情也好,都是自己能够掌控的,其他人完全没有能力改变什么。同样,自己也没有能力影响谁,除非对方活该乐意被影响。

半斤八两。人类都太自负。

余周周许多年后才发现,世界上活该乐意的人还是非常多的。

张敏最终把为难的目光投向余周周,在确定最后的排座位名单前,她把余周周叫到办公室里面谈话。

张敏的办公桌乱得人神共愤,余周周努力地将注意力集中到张敏的表情上,然而对方说话时飞溅的口水已经把她砸晕了。

“总之老师很看好你的定力,所以暂时委屈你了,不过老师保证,要是他打扰到你,我立刻就把他劝退!”

余周周不动声色地,退到口水的射程范围之外,抬头端详着张敏眼下浮肿的眼袋和鼻梁两侧粗糙、暗沉的皮肤,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小学时候个子矮矮的,却被安排在倒数第二排。现在个子长起来了,却又坐在第一排。眼前这个水平不济、一团混乱的班主任,曾经夸她脑子聪明,曾经在数学课上对她在某一道思考题上给出的简便算法大加赞赏,同时从来没有就万年年级第二名这件事情给过她任何压力。

小时候受过不公正待遇,所以别人对自己好一点儿,就会用好几倍的温暖回报过去。

“没关系的,跟谁一桌都没问题。张老师,你安排吧!”

4.青春期

余周周并没有如自己所想的那样被调到最后一排。她坐到了第三排,同桌从谭丽娜换成了一个男生。

男生名叫马远奔,名字的寓意很明显,父母赤裸裸的厚望和爱——只是从他的现状来看,似乎这种厚望和爱不过就是起名字时候的三分钟热血。

马远奔肩膀上的大块头屑和已经磨得闪着油光的衣袖,让余周周开始有些后悔在张敏办公室里面的报恩行为了。马远奔的上一任同桌是个懦弱娇气的女孩子,在被他洒得辫梢上都是白色涂改液之后,哭哭啼啼地打电话叫来了爸爸妈妈——两个家长的怒气差点儿没把张敏办公室的天花板掀翻。

余周周表情漠然,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着书桌底下的漫画书,一边留意着周围的座位变动。马远奔从倒数第二排一晃一晃地走过来,气鼓鼓地将书包摔在桌子上。他几乎是唯一对于自己座位前调表示强烈不满的人。

余周周甚至感到了一丝诧异,但是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座位调整完毕,英语老师走进教室开始上课。余周周看到身边的马远奔就好像患了相思病一样频频回头,寻找最后一排那些耍帅的华丽男生,还有那些嬉皮笑脸地叫他哥们儿、让他跑腿的漂亮女生,甚至观察着他们的各种搞怪行为,眼中发光,乐呵呵地捧着场。

怪不得那些人总是喜欢搞出很大动静,一天到晚哗众取宠——你看,第三排的角落,还有一位这样遥远而尽职的观众。

她从来没想到马远奔竟然有如此高度的职业道德归属感——毕竟在余周周的心里,他只不过是个被徐志强使唤的小跟班,或者说,一个一直被欺负却浑然不觉的家伙。邋遢不堪的马远奔总是晃荡在六班以徐志强同学为核心的不良少男少女身边,傻呵呵地给他们解闷,因为奇怪的口音而被他们笑话,帮他们买饮料、传字条、背黑锅。

或者说,他们不讨厌马远奔。他们在夸赞他的单纯义气的同时,毫不愧疚地递给他五元钱,让他下楼去帮忙买吃的。

做小丑也会上瘾吗?她想不通。

余周周是人缘很好的、坐在第一排的好学生,可是她从来没对这个班级产生多么强烈的归属感。班里面发生什么好玩的事情了,她可能也会回过头去看两眼,捧场地一笑,或者不屑地撇撇嘴角,接着低下头去看漫画,做练习册。

好学生的礼貌沉默和微笑疏离,可以被理解为孤傲,也可以理解为呆滞,全看大家是崇拜还是妒忌,或者怜悯。余周周并没有发现,她和同学相处时的状态,很像某个人。

很多年以前,她站在少年宫舞台外的走廊所看到的,被乐团前辈围在中间的笑容淡漠的陈桉。

她曾经那么羡慕的,由天才变成的,那样遥不可及的陈桉。

时间改变了她,她却浑然不觉。

在这样的余周周眼里,马远奔的行为只能用八个大字来形容。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唯一让她有些担心的是辛美香。

辛美香调到了倒数第一排,她的新同桌,正是徐志强。

此刻因为串座位而郁闷得一脸大便样的徐志强。

辛美香仍然深深地低着头,就像根本没有听到旁边徐志强和其他人对自己的嘲讽与厌恶一样。

余周周深深地回望了一眼,眉眼中有些许担忧,不期然对上了就坐在自己身后的温淼的目光。

她吓了一跳,两个人的脸离得有些近,余周周甚至能数清他额头上一共有几颗意气风发的小痘痘。红色迅速从脖颈以燎原之势浸染了温淼的耳垂和面颊,他低下头,盯着英语书上Lily和Lucy(莉莉的露西)的画像,轻声问:“看我干吗?……干吗用那种眼神看我?”

余周周觉得他莫名其妙,翻了个白眼,就转回了头。

没想到背后的温淼还在碎碎念。

“我有什么好看的?”

余周周回头,笑了:“你的确没什么好看的。”

一语双关,温淼脸上不禁有些挂不住,他低声叫了出来:“谁说我不好看?”

余周周背对着他,笑得像只邪恶的小狐狸。

冬天悄悄来临。

余周周下了体育课之后连忙跑进屋,把手放在暖气上方烤。室外滑冰课,她只穿着黑色的羊绒外套,忘记戴手套和围巾,于是一直缩着脖子、缩着手,站在冰面上一副被打断了脊梁骨的颓败相。

忽然想起谷爷爷。再回忆起两个人并排站在暖气前烤手的那个冬日清晨,余周周发现自己心里不再有酸涩的感觉,反而涌上了绵绵不绝的暖意。谷爷爷的面孔也好像被雾气笼罩一般,看也看不清,只留下模糊的笑容。

时间模糊记忆,磨平伤痕,只留下一片美好平滑。

让余周周庆幸的是,外婆的病情一直在好转,虽然仍然要吃很多药,可是已经不再输液,也能在别人搀扶下勉强行走。

谭丽娜和几个同学从旁边挤过去,余周周眼角瞥到她套在黑色紧身裤外面的纯白色的小皮靴,微微笑了一下——这应该就是她跟父母抗争许久得来的生日礼物吧?

青涩的小学女生悄然成长为少女。即使是冬天,仍然能听见种子在土地中萌动的声音。于是,春天还会远吗?

女孩子们谈论起男生时,不再像小学时候一样故作毫不在乎,不感兴趣,也敢于在指甲上涂五颜六色的指甲油,穿上新裙子之后,永远带着一脸期待别人发现却又害怕被指责为出风头的复杂神情。而坐在后排的很多男生也开始对着小镜子认真地往头发上面喷啫喱水,对着小镜子专心致志地挤青春痘,在被
老师提问的时候,紧张,却又假装无所谓,抿紧嘴唇,突然给出一些哗众取宠的答案……

有时候余周周会在饭桌上对妈妈讲起,班级里面又有同学和老师吵起来了,又有男生和女生偷偷牵手了,又有同学逃课了……

余周周夹了一块南瓜放在眼前端详:“妈妈,大家都变了,胆子变大了。”妈妈只是笑:”青春期而已。”

保健课的老师坐在讲台前看报纸,底下的同学笑嘻嘻地窃窃私语。那堂课要学的内容就是青春期发育。男女第二性征,生理构造,月经……

“这堂课呢……自己看书。”保健老师走进教室之后,只说了这样一句话。

自然,余周周等规矩羞涩的学生并没有依照老师的吩咐去研读保健教科书。她有些脸红地装作毫无兴趣,翻开英语练习册开始做单项选择题。

后几排的男生女生时不时地爆发出笑声,徐志强举着保健课本不知道在念什么,旁边的女生一直红着脸嬉笑着敲打他的肩膀,连马远奔也挂着傻笑隔空遥望着。一片羞涩而欢乐的“自学氛围”里,只有辛美香头也不抬,恍若未闻。

余周周仍然眉头微蹙地回头观望。这半年,辛美香越发沉默,成绩一如既往的烂。张敏每次拿到大型考试或者月考小测的成绩,只会训斥两个人,一个是辛美香,另一个则是马远奔。

虽然成绩差的人远远不只他们两个。

余周周叹口气,余光却瞥见,近在咫尺的温淼正津津有味地读着保健课本上面的内容。上面的男性生理构造图画得像蚂蚁窝一样——当然,余周周是绝对不肯承认其实刚开学发新课本的时候,她就已经偷偷地把保健课本里面那几章阅读过了,否则她怎么会知道这幅图画得让人研究不明白?

“你……”余周周咧咧嘴。

温淼惊慌地抬起头,面颊迅速蹿红。

“老师说……老师说让自学……”

余周周点头:“连期末考试都没有的保健课你都这么刻苦,一点儿都不偏
科啊,温淼,你真是全面发展的好少年。”

温淼的脸开始发青。

“我当然得努力发奋啊,而且,老师一直说让我们大家向你学习嘛,其实我现在开始努力都已经晚了,”他笑眯眯地用西瓜太郎格尺敲了敲书页上硕大的“经期注意事项”黑体大字标题,”咱们的榜样余二二一直都是提前预习的啊!”

本来就心虚的余周周一下子被说中,哑口无言瞪着温淼半天,眨巴眨巴眼睛,才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没看!”

温淼不说话,只是挑着眉毛嚣张地笑。这半年来,他和余周周一直处于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状态中,看上去文静温和的余周周其实牙尖嘴利、心狠手辣,他和对方从数学题的简便解法一直吵到《天黑黑》和《风筝》哪首歌比较好听,甚至连偷偷把对方鞋带系在桌子腿上这种下三烂手段都用上了,然而每次输的都是自己,这次终于依仗着男生与生俱来的厚脸皮优势扳回一局。

他还在沾沾自喜的时候,发现余周周的目光已经黏着在自己的书上了。他的尺子好死不死地戳在“遗精”这两个黑体大字上。

余周周低头看看书,又抬头看看他,再低头看书,又抬头看他。

相比女孩子已经接近于走向“常识惯例”的月经,这两个字的确是杀伤力更大。温淼脖颈僵硬,窘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可怜巴巴地用眼神向余周周求饶。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反败为胜的余周周笑嘻嘻地回过头,如释重负地趴在桌子上,感觉到耳郭和脸颊好像在燃烧一样,烫得吓人。

两败俱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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